木兰情(44)春节留守

金风玉露 3月前 84

          木兰情

                 魏树人

   四十四 春节留守

      到了1969年底,哈朗圭的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因为第一个春节是2月17日,所有知青刚来不久,公社号召与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一律不放假,所以谁也没回家。秋收一过,粮食入库,有些知青就待不住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滨海与家人团聚。公社也大开绿灯,凡是安排好知青小家的一律开证明放行。公社的证明太重要了,因为知青再不是学生,没有任何证件,乘车购票、住旅店、上临时户口,全凭公社盖了大印的一张纸。但是也有个别知青不能走和不想走。不能走的是知青点养着猪喂着鸡需要留人照看,不想走的却只有李泓舢一人。

       其实并不是李泓舢觉悟有多高,他实在不想给家里增加负担。自从家里被抄后日子过得艰难,许多东西都要添置,自己在外能省则省。他将分红的钱请赵永根捎回去,自己明年再回,再说知青点也确实需要留人。

       自从送走了赵永根等三人,知青屋立时冷清下来。这年坝上冷得出奇,夜间达到零下40多度,再烧火温度表升到零下十几度就上不去了。每天早上李泓舢做好一天的饭菜,喂完猪和鸡再去大队帮工作队整理外调材料,下午回来先打发好猪、鸡,匆匆热口吃赶快钻被窝。

       年三十这天李泓舢天将黑时才从大队部回来,一进屋他就惊呆了,锅盖被掀翻,一箅子饸饹不见了,笸箩里的黏豆包散落一地,啃一口的、露半拉馅的,没剩几个囫囵的,满屋子一片狼藉。李泓舢气得坐在地上发起了楞,是谁大过年的跟自己过不去,准备好的年饭全糟蹋了。这时屋外的白毛风啸啸作响,屋里的炭火盆没有一丝火亮,他面对着冷屋凉炕不禁黯然泪下。李泓舢看着营子里家家窗户上映出的红色窗花,还有的家院里挂起了自制的冰灯,声声鞭炮和呲花的彩光渲染出小山村的除夕夜景。看到此他想起了滨海,想起了“文革”中的家人。父亲刚做完胃切除手术,就被揪出医院送到干校,有时还要拉着小车到市里淘粪,现在怎么样了,春节让回家吗?弟弟的棉袄给了自己,他冬天穿什么?妹妹过年有新衣服吗?母亲是否还盖着没裡没面的棉花套?看着眼前的情景他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失声痛哭。

      不一会,门开了,走进来的却是知青的大花猪。只见它嘴边粘着碎饸饹头,抬头冲李泓舢直哼哼,好像说,饿了一天了,也不喂我。李泓舢一下全明白了,一定是大花猪惹的祸,是自己走了一整天,哪能怪它呢!

      左邻右舍的乡亲听见动静纷纷来到知青屋,妇女队长王锦荣一把将李泓舢拽到她家,她当家的老于大爷又是斟酒,又是夹菜。李泓舢一杯杯烧酒下肚,一股股暖流充满全身,眼眶又湿了。于大爷赶忙劝泓舢别想家,咱们一块过三十。其实这回李泓舢是被乡亲们的热情感动而泣,使自己又感到了家的温馨。待李泓舢心情平静之后,于大爷又讲起他那永远说不完的坝上风土人情。

       整个正月,全营子人都在猫冬,攒了一年好吃的,只有这个时候才尽情享用。家家户户走亲访友互相拜年,处处洋溢着年的味道。在全营子人阖家团聚之时,只有知青屋冷冷清清,喘气的除了猪和鸡只有李泓舢一人。但是老队长等一些老人并没有忘记李泓舢,今天东家请,明天西家吃,一个正月李泓舢各家吃个遍。由于知青屋除了馇猪食不做饭,屋里越发没有烟火气,李泓舢只好烧上一大锅水,也好落些火炭取暖。

        整个正月不干活,李泓舢也没闲着,他想哈朗正在建设的水轮泵站,一旦发电也不会全天候工作,冬季封冻怎么办,王建国的设想只能实现一半。他想写一本小册子,内容是关于冬季小水电如何换能发电的问题。他白天构思晚上钻在被窝里动笔,有时手冷握不住铅笔,就在火盆那烤烤再写,十多天才把初稿完成。

       一天早上李泓舢将炒面装满干粮袋,斜挎在肩上直奔三座山,他要去县城找母亲在保定师范的老同学夏老师。因为夏老师的老伴是水利局的周志斌工程师,他想请周工帮助审校一下最近写的小册子。

       在夏老师家李泓舢简单说了说母亲的近况,夏老师说,自己已经靠边站不再担任教育局长一职,当年一起从胜芳老家投奔延安的几位同学境况也不好,其中嫁给中央首长的一位同学也受到冲击失去了自由。

        李泓舢向周工介绍了自己写的小册子,提出的主要问题是,大型水电站丰水期可以利用抽水储能,可是高寒地区的小水电没有这个条件,尤其是冰冻期,水轮机全停,只能改用柴油机发电。他的设想是在丰水期将水的多余势能转换成压缩空气贮存,制成氧气、氮气等工业气体,通过出售气源置换柴油以降低冬季发电的成本。周公看了李泓舢写的小册子觉得很有新意,有的比较实用,有的还待进一步研究。

       李泓舢在夏老师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买票返回了三座山。为了省钱李泓舢没有去饭馆,途中倒出一把炒面放在手心,再抓一把雪,用手指一搅拌,既解饱又不糊嗓子。将近后半晌他到达了圭博大队,他知道六队的黄明英也没走,决定前去串个门。

        此时的黄明英正披着棉被坐在西屋炕上,守着火盆拿着钩针,细心钩着一只毛线袜。她向羊倌和孙家大嫂学会了这门手艺,自己打羊毛经,然后合股成线,再用牛骨做的钩针钩织厚羊毛袜。

        “老同学在家吗?”窗外一声呼喊吓了黄明英一跳。

       她赶忙穿鞋下地开门,一看竟是李泓舢。她喜出望外,忙问道:“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李泓舢将去县城夏老师家简述一遍。“听说你也在留守,特意看看你。”李泓舢说道。

         “空手来看我?”黄明英问。

         “哦。我这有炒面。”李泓舢傻乎乎答道。

         “谁稀罕,圭博的莜麦比你们那好吃得多。”黄明英说。

         “是,是。”李泓舢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还会这手艺,这么大给谁钩的?” 李泓舢一眼看见了炕上的毛袜子说。

         “送朋友的。”黄明英说完咯咯一笑。

         “哦。”李泓舢觉得不该问。

         “不多说了咱做饭吧,我这还有过年剩的肉,化开了做蒸饺吃。一个人懒得做,净在别人家吃了,你来了正好。”黄明英说着就去小缸里拿肉,大缸里捞酸菜。

        “好,好。”李泓舢嘴里应着,心里想这才像过年的样。

        李泓舢劈柴烧开水,然后接过黄明英手里的菜刀剁馅,黄明英搲面舀水,不会揉成一个烫面团,两人边说边包,片刻一屉莜面大蒸饺出锅了。李泓舢大口吃着蒸饺觉得特别有味道,莜面香,猪肉肥,酸菜爽口。黄明英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咬着饺子,下意识地想把这顿饭拉得越长越好。她觉得小屋有了生气,不披棉被也不感觉冷了。

       他们二人吃着聊着,一会谈吐热烈,一会沉默不语。不知不觉天色黑下来。黄明英说:“你不能走了,外面又黑又冷,这一带夜间经常有狼嚎。”“好吧。”李泓舢无奈地说。

       二人点上油灯继续在西屋聊天,黄明英见天色不早,将一套新被褥抱进了东屋,李泓舢也没点灯和衣钻进了冷被窝。二人一个东屋一个西屋继续隔空聊天,聊着聊着黄明英听到李泓舢声音有些打颤,忽然意识到,东屋多日没点火了,竟让李泓舢睡着冷屋凉炕。她再也躺不住了,立即穿好衣服跑向东屋,连铺盖带人拽到了西屋。她把自己的铺盖挪到炕梢,将李泓舢让到炕头,命令李泓舢钻进去。李泓舢还傻傻地愣着,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又把自己的铺盖和黄明英换了回去,黄明英急了,你要不听话,我就上东屋挨冻去。最后还是李泓舢妥协了,又将黄明英的铺盖向炕中心挪了挪。李泓舢再次和衣而睡,黄明英又急了:“把棉衣脱了,你不懂脱得光睡得香?”“啊?真脱?”李泓舢惊诧道。“谁让你都脱了,别把我的新被裡弄脏了。” 黄明英补充道。

       二人刚刚躺下,李泓舢忽然坐了起来,黄明英一惊,只见李泓舢从炕梢拽过一个枕头放在了二人中间。黄明英见状扑哧一笑:“你还像咱俩小学时在课桌中间划线吗?”李泓舢说:“还是有条界限好。”说罢又将自己的棉裤拽过来放在二人中间。“你傻呀,搭在身上才暖和。”黄明英说着抓起棉裤又搭在李泓舢身上。黄明英刚钻进被窝也突然坐了起来,这回倒让李泓舢一愣:“怎么啦?”黄明英说:“我摸你的棉裤不对劲。”说着褪下外面罩着的单裤,棉裤面好多窟窿,有的贴着好几层伤湿膏,有的还露着棉花。李泓舢只得将第一天打场的事学说一遍,谁知道自己用父亲的旧衣服做的棉裤面这么不禁打,几下就被连枷打飞了花。黄明英二话不说再次穿衣下炕,拆了几个旧口罩当补丁,在灯下一针一线敹补上露出的棉絮。

       这一晚其实谁也没睡着,点着灯说着话,从幼儿园说到小学六年同窗,再说到滨海“四门楼”和“小白楼”的邻居往事。突然李泓舢发现,身上盖的棉被面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而且被头上绣的鸳鸯图案也一样,不同的是一个头朝左,一个头朝右。他恍然大悟,忙问黄明英:“离开滨海前我家门前的牛皮纸包是不是你放的?”黄明英眨了一下大眼睛看着李泓舢笑而不答。李泓舢再追问,她说两床被面本是一对。听到此全明白了,他激动地刚把手伸过去,一碰枕头立即缩了回来。她见他的窘态又是扑哧一笑,径直越界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这时两双手垫着枕头紧紧握在了一起。

        “怎么想起给我送被面?” 李泓舢问。

        “你家的被褥都在基干连的地铺上呢,赖艺华领人抄家那天我全看见了。”黄明英接着说,“天凉了你睡地板盖报纸我全知道,张老师盖的棉絮就是我妈偷着送过去的。”

        李泓舢听到这感动得泪湿枕巾,轻轻将她的手掌垫到了自己的腮下。黄明英问李泓舢为什么没回滨海,李泓舢简单说了自己的理由和三十那天发生的事,黄明英沉默不语。李泓舢又问:“你怎么也不回去?”“我无家可归。”黄明英摆摆头叹道。“发生什么事了?”李泓舢抓住黄明英的手急问。“以后再告诉你。”黄明英眼眶一湿不愿说了。

       火盆里的炭火散发着余温,盆边上的油灯映照着两张红润的脸庞。李泓舢侧脸端详着对面端庄秀丽的容颜,脑海里浮现出她自小至今不同时期的形象。黄明英眯缝着眼,不时睁大眼睛对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她将自己的棉袄拽过来铺在中间,二人各伸一只袖子,两只手仍然紧紧拉在一起。她又想起刚来时在车上包团取暖的情景,青春期的懵懂使得心跳加速,不自主地攥了一下伸出去的手。此时的李泓舢也是紧绷神经,心有灵犀异常敏锐,只觉一股热血直往上涌。最终二人的理智战胜了欲望,依然坚守着各自的阵地未越雷池一步。

       灯油逐渐耗干,微微的火苗崩了几点火花渐渐缩了回去,“这么快天就亮了?”二人对视着同时说道,“黑夜太短了”。未过多久营子里传出了公鸡报晓的“咯咯”声。天色大亮二人起来,黄明英看了看昨晚李泓舢拽过来的竟是赖艺华的枕头,心中暗想:但愿有一天搬掉挡在二人中间这个大枕头。

      黄明英要去挑水,李泓舢一把夺过扁担,黄明英说:“先给老祁家挑。”“我认识他家。”李泓舢说罢奔向井台。两家的水缸都满了李泓舢就要走,黄明英说等会儿,说着拿出了一双厚墩墩的毛线袜递到李泓舢手上。李泓舢说:“这是?”“给我朋友捎走。”黄明英又是扑哧一笑。李泓舢会意了,接过袜子揣到怀里调皮地说:“我替他谢谢了”,说罢冲黄明英深鞠一躬转身向浩赉走去。

       浩赉三队的知青也有猪和鸡,曹建虹自然成了留守人员,知青屋是她唯一的家。她每天照例伺候着猪和鸡,两顿饭也很少做,基本上也是被各家叫走。灶坑除了馇猪食也没有多余的火炭,屋子比平日更冷了。晚上她将三个人的棉被合在一起一铺三盖,最大限度保持着体温,这也是她自己能做到的保温措施。

       一天夜里北风呼啸,营子里一片黑暗,曹建虹也早早熄灯躺下,三床棉被压得她不得翻身。凡是在寒冷地区待过的人都知道,“脱得光睡得香”的道理,穿得越少,被窝升温越快。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曹建虹也尝试到在特定的环境中裸睡的确比较暖和。她静静地卷曲在被窝里,没有一丝睡意,两眼望着窗户回忆着小时候在滨海过年的情景。这时只见窗外一个影子闪过,窗户纸唰唰地响了几声,她以为来了山牲口,心中更是害怕,索性将头一蒙,蜷缩在被窝里。只片刻工夫,她觉得棉被被掀开,一个毛烘烘的东西钻了进来,惊得她正要大声喊叫,还未出声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这突然袭击吓得曹建虹失魂落魄浑身瘫软,一时昏厥意识全无。屋外寒风越刮越猛,呼啸着卷起了山谷中的积雪,一场白毛风回旋在营子中。曹建虹感到一阵憋气慢慢苏醒,猛然发现一个男人喘着粗气赤身露体趴在自己身上,她张嘴大喊,又被大手捂住,一股酒气向自己面前喷来。

        “建虹,别怕,我是李秀斌。”

       “来人呀!”曹建虹终于喊出了声。可是她的声音太微弱,早被回荡在山谷中的风声淹没。

        “别喊了,没人听得见。”李秀斌大声地说道。

        曹建虹用力推开李秀斌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建虹,自从你落井之后我就日思夜想神不守舍,反正你的嘴我亲过,身子我看过也摸过,早就把你当成我的女人,今夜你已不是姑娘身,嫁给我吧。”李秀斌无耻地说着。

       “滚,滚开!”曹建虹怒斥李秀斌,一脚将他踹开。

       李秀斌下地穿裤披上光板的皮大氅,临走时还说:“建虹,反正你是我的人了!”然后匆匆溜出知青院向后山跑去,他怕回营子留下串串脚印。

       在这夜黑风高的晚上,曹建虹哭一阵停一阵,她想了很多很多……无奈,无助,最后咽下了一个字——忍。


最后于 2月前 被金刚编辑 ,原因:
最新回复 (5)
全部楼主
  • 刘晧 3月前
    2
    欣赏,写的真好
  • 金风玉露 3月前
    3
    感谢刘老师赏读!青葱岁月永远难忘!
  • 方程 3月前
    4
    拜读。
  • 小溪 2月前
    5
    无奈,无助,真实写照,拜读。
  • 金风玉露 2月前
    6
    感谢方老师和小溪老师赏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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