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情(4)准备行李

金风玉露 5月前 72

          木兰情                               魏树人

        四 准备行李

     前面提到李泓舢和赵永根上学同行放学同归,因为他两家相邻而居,都住“四门楼”,李泓舢住2号院楼上,楼下是他爷爷和叔叔。赵永根住3号院楼上,与李泓舢家露台隔墙相望。

     晚饭后,李泓舢家墙壁忽然砰砰有节奏地响了数声,李泓舢也相应用拳头砸了几下。这是赵永根和李泓舢的联系暗号,只有他俩才明白的摩尔斯码。两人同时来到露台上,约好明天上午一起购买知青专供用品。

    这一晚他二人思绪万千难以成眠。

    赵永根望着母亲已经灰白的两鬓,仍在灯下踏着缝纫机,拼接着一块块缝纫时舍不得丢弃的杂色碎布头。三个哥哥走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为了节省布票,内衣内裤全是拼凑的。想着过几天自己就要上山下乡,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大城市,到塞外山村当一辈子农民。家中只剩老娘一人,买煤、买粮背得动吗?老娘下班回来还要生火做饭,冬天冻病了身边连个倒水递药的人也没有……想着想着泪水淌下来,为什么自己非要走,不走又是什么结果?母亲为什么不阻止……

      李泓舢也是心绪难平,看着母亲在翻倒墙角的几个纸箱,脑海中浮现出两年前的情景:小楼里突然闯进来一群红卫兵,为首的正是赖艺华,她串通了“四大祥”的积极分子,口口声声吼着“抄四旧”砸烂“封资修”,不由分说不容辩解,搬家具、砸瓷器、烧字画,她还命令楼下楼上 “不留死角”,整函的线装书点不着,她们就逼着二叔和祖父自己动手一页页撕开扔进火堆。一些生活用品也当成“四旧”毁于一旦,连整床的被褥也被她拿走充公,楼上楼下立时家徒四壁。父亲去干校时,全家的布票、棉花票都给父亲置了冬装和铺盖,如今自己上山下乡,又给母亲出了难题,棉衣铺盖怎么办呢?

       转天上午,赵永根约上李泓舢前往汉洋街。在工农兵商场专供柜台里摆放着凭证的暖水瓶、铝盆、木棉褥子。不限量的还有一色军绿的棉帽子、棉手套和棉袜子。二人每样买了一件,抱着褥子,提着网兜满载而归。

       李泓舢和赵永根还没进家门,正撞见解大脚扭扭地从1号院出来,露出了平时少见的笑容说:“祝贺你们光荣了,”话刚出口又觉不顺溜,“我是说光荣上山下乡,哎,都像你们这么主动省我多少事呀!”确实如大脚所说,她用不着在“四门楼”敲锣打鼓,这里的住家没有一个钉子户。大脚走后,四个院都贴上了光荣下乡的红纸条。

       李泓舢与赵永根道别进了2号院。李泓舢上楼推开房门,只有弟弟、妹妹在家。弟弟小泓舢五岁,上到五年级便停课在家,妹妹才上一年级每日在家无事可做。这时弟弟正在瓦盆里搋碱揉面,瓦盆压得床板吱吱作响。妹妹坐在两块砖头上劈着白菜帮,等着二哥回来炒菜。中午母亲还没下班,父亲在干校劳动不能随便探家,孩子们早早学会了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等家务活。

      “过几天我就走了,平时家里就剩你们俩了。” 李泓舢叫过弟弟、妹妹说。

     “我知道了,这几天好几家大门上都贴了红纸条。” 弟弟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妹妹,我这一走可能好多年不会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呀!”妹妹满脸疑惑,快要哭出声来。

      李泓舢沉思一下道:“你还小,以后你就明白了。”

     李泓舢环视一下屋里,两张光板床,床里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用蚊帐布裹着的棉絮被套,墙角一摞纸箱子,装着全家四季的衣服,壁炉下堆码煤球劈柴,上边摆放着瓶瓶罐罐。对面的方桌下码放着米面粮食口袋,桌面上,正中摆放着一尊白瓷领袖半身坐像,两旁是毛选四卷和一摞人手一册的小红书。居家虽然简单但不凌乱,怎么看与这座洋房居室极不相称。

       李泓舢看了半天也不知下乡的行李还能带什么。

      母亲下班回来向学校请了假,为泓舢准备下乡的物品。妹妹翻开母亲的背包,从中拽出几条绷被头的长毛巾和一摞方手绢,不解地问道:“妈妈真不会过日子,买这么多哪用得完?”

     “傻孩子,几条毛巾缝一起当褥单,手绢拼一起可以当被裡呀。不能让你二哥也盖被套去。” 母亲说道。

      李泓舢心里明白,自从家里被抄后,连被褥也没留下,那年中秋节晚上自己还在睡地板盖报纸,全家的布票、棉花票都不够做棉被的。

      这时有隔院的邻居们悄悄进来,有的拿来几件旧衣服,有的送来几团旧棉絮,李泓舢母亲接过来连声道谢,她知道邻居们好几家前年被抄了家都不富裕。好心的邻居们也不多说话,微微点点头放下东西就走。不会隔壁的赵永根母亲也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牛皮纸包,上面还写着几个工整的方块字:“送给泓舢”。永根母亲说:“我过来问问准备得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托运行李,正好看见门轴上吊着个牛皮纸包还在摇晃,也不知谁放的。”泓舢母亲打开一看是一床宽幅湖绿色的线绨被面,隐隐显现出整幅的二方连续翠竹图案和一对小鸳鸯。正发愁没有被面呢,哪位不留名的贵人雪中送炭呢?

      自从李泓舢上小学,一身绒衣绒裤就过冬,再没有穿过棉衣。母亲是教地理的,知道木兰的气候,没有御寒的衣服绝对不行。晚上母亲和弟弟拼手绢做棉被,李泓舢也不闲着,拆开两条父亲的旧单裤,破点的做裡稍好的当面,中间絮上棉花四圈一缝,然后翻个个,绱个裤腰齐活了。

       知青购物证按规定褥子和木箱只能选购一件,李泓舢买了褥子不能再买箱子,这些行李往哪里装?他灵机一动让弟弟在废品站买了三个大号麻袋,然后凭自己做模型的手艺,找永根借工具用瓦楞纸自制了一个加厚的行李箱。此时两个麻袋正好装满,封口后缝上白布标签,就等明天托运了。

       赵永根母亲离开2号院回到家里,也是连夜为老儿子忙碌着准备下乡的物品。赵永根家,也是非常简单,值钱的家当早就典卖了,外间屋只有一个陈旧的床榻,侧面是一个黑色斗厨,上面摆放着一面镜子,正中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上方白墙上贴着一张领袖像。里间屋一个单人床,一个写字台,墙上贴着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宣传画。墙角一摞褪了色的木箱子,其中一个木箱里是赵永根的木工工具。赵永根母亲为老儿子准备了一个柳条包,挑了几件哥哥们留下的补丁衣服和一条膝盖露出棉花的旧棉裤,其他物品预备了一个大网兜和一个帆布拉链的旅行包。

        再说“小白楼”那边,楼上楼下好几家也在忙着为下乡的孩子们准备行李。一楼住户本姓黄,原来是这座房子的房主,以前是一家轮船公司的经理,新中国成立前夕在地下党的策划下,带领一支商船队投奔解放区,新中国成立后享受“两航起义”人员待遇,现在市工商联任职。六十年代的一场运动,黄先生不可避免受到冲击,房产被革命,除自留两间居室外,其余房子腾出来交由街道分配,所以这座楼也变成了十几家的大杂院。外表看着小楼挺光鲜,楼内则是别有洞天,门厅成了公共间,厕所共用气味难闻。每家门口一堆杂物,四周一圈煤球炉子,黢黑的屋顶,呛人的味道。护墙板墙围子贴上了煤饼,墙壁上拉着数道铁丝,各家的衣服、毛巾、尿褯子,花花绿绿五彩缤纷,每天一早,楼内必升“万国旗”,住户们早就习以为常。

        黄先生膝下只有一女明英,年方十七,正是滨海女中67届的初中生,那天游行敲头面鼓的就是她。23日下午,木兰县的隋主任又到了滨海女中演讲,黄明英等数十名同学响应号召,在隋主任的报名处递交了报名表。现在黄先生和老伴向单位请了假,也在为爱女准备下乡的必备品。

      与黄家紧邻的另一座“小白楼”里,一对母女也在收拾行李。女儿叫季雪娟,也是滨海女中67届的学生,与黄明英同届不同班。这是一个革命家庭,父母均为杏林世家,抗日时期便投身革命。季雪娟一岁时,父母又赴朝鲜,她自小跟着姥姥生活,该上幼儿园时一家人才在滨海团聚。父亲转业后担任了滨海卫生局副局长,母亲留在部队医院继续从医。运动开始,父亲既是当权派又是学术权威,被列入“老九”行列进了干校。季雪娟报名后写信告知父亲,自己要去木兰下乡,因干校领导没有准假,至今父女也没得见上一面。

        母亲帮助季雪娟打点着行李物品,除了随身的背包提包外,她的行李比旁人多了一个小木箱和大纸箱。小木箱里装有血压计、听诊器、注射器、针灸包、药棉纱布及常用药品,大纸箱装满了高中读物和医学书籍。

        季雪娟受父母影响,耳濡目染掌握了许多医学常识,曾立志当一位悬壶济世的好医生。这次下乡正是实现人生目标的好机会,她相信,自己的一技之长必有用武之地。

       “小白楼”的地下室,赖师傅家也在忙忙碌碌,赖家的女儿赖艺华与黄明英是同届不同班的校友,也报名去木兰县下乡。赖家原来在汉洋街西面住,因为姐弟三人挨肩长大,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屋显得拥挤不便,虽然搭了阁楼还是住着别扭。一场运动开始,一家人表现积极,又得益于“红五类”成分,被街道调整到“小白楼”来。赖师傅老伴做梦也没想过能搬到丘山街住,虽然是地下室,但小洋楼地下室的窗户均高于地面属于半窨式,尚能采光冬暖夏凉,这两居室比原来宽敞多了。赖家现在的摆设过去只在电影里看过,屋里摆放着一张带帐子的铜床,正面是紫檀条案和八仙桌太师椅,四把椅子的靠背正好镶嵌着大理石春夏秋冬的风景纹样。还有一个上下双开门的立柜,上开门镶着德国手工研磨的玻璃砖镜子,下开门嵌着贝壳做的八宝螺钿。另一间屋摆放一套金丝楠木的琴桌、椅凳和一个枣红色的大漆躺柜,还有搬家带来的几件旧家具。条案上原有的青花帽筒、粉彩花瓶被赖婶搬到厨房与瓶瓶罐罐放到一起盛了杂粮,一口豆绿釉彩定窑瓷缸压上一块大石头,里面积了满满的酸菜。一场运动中赖师傅家是鸟枪换炮,一屋子物品除了原房主的就是捡了查抄物资的洋落。

       赖师傅在五金公司上班,负责采购,人脉广路子贼。在“四大祥”人称赖大能。如今在学校当了工宣队长更是神气,上衣兜总是别着两支笔,在邻居们面前故作斯文。老伴人唤赖婶,典型的市井妇人,新中国成立后在服装厂上班,和赵永根母亲同事。这天赖师傅两口也请了假,给女儿收拾行囊。赖师傅搬来两个大号樟木箱子,赖婶好像女儿要出嫁般,尽量将衣物、日常用品往里噇。单夹棉毛四季服装,裡面三新双铺双盖,布鞋、棉靴、手套、围巾,脸盆、尿盆、暖瓶、饭盒,两个箱子角落还有空闲,赖婶又将挂面、炸酱塞满,连尿盆也不空着,正好填满了饼干和油茶面。

       赖艺华看着父亲、母亲忙着,显出一脸的不高兴,原来她并不想去木兰下乡,凭她的条件满可以去兵团,她看到第一批去兵团的同学来信和照片,羡慕她们的一身军装和集体生活,认为只有在那样的大熔炉里才更适合自己的革命理想。

      赖艺华从小在四大祥大杂院长大,上学前就喜欢和男孩子们一块玩,上树粘老褐(蜻蜓)、下坑摸泥鳅,拍毛片、打尜尜没有她不会的,女孩堆里歘籽、跳皮筋很少有她的身影,在老院就获得了“扯姐”的绰号。自从搬到丘山街以来,她极不适应小洋楼的环境氛围,她认为这里大人孩子的彬彬有礼极度虚伪,全是资产阶级的假斯文,只要一踏进这座小楼,总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性格不能放任、说话不敢高声,稍微一“扯”倒显得自己成了另类。

        滨海一中、滨海女中的学生多数都是住小楼的,除了干部子弟纯粹根红苗壮的学生很少,她不愿与“黑五类”子女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为伍。可是母亲就是不同意,听说黑龙江很冷,新疆又远,甘肃太穷,内蒙古荒凉,实在不愿意闺女受罪远行,只要不出省,哪个县都行,凭着赖师傅在圈里的关系总会活泛一些。其实赖婶还有一层意思,听说滨海一中的主要去向也是木兰,有意让赖艺华和赵永根同往,也好有个照应。赖艺华拗不过父母,不情愿才报名去木兰。


最后于 2月前 被金刚编辑 ,原因:
最新回复 (2)
全部楼主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