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的涟漪》

燕津 2021-9-6 380

《苦乐年华拾遗》之五:

              

                阶级的涟漪

燕津

我不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不仅我不是,我们大队的九个天津知青都不是。我们之中最好的出身是职员,其余有两个资本家成分、一个小业主成分,还有一个更糟糕,是国民党上尉军官的后裔。我们从出生时起,就无可选择地被戴上三六九等的阶级帽子

但我们终归是生长在红彤彤的社会,从小就受着党的教育,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长期背景下,我们也和那些根红苗正的孩子一样,痛恨万恶的旧社会,痛恨地主资本家。

同样怀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信念,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来到塞外的荒山僻野,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同时,都市里阶级斗争的惯性,在下乡初期也掀起阵阵涟漪……

               (一)

寒冬腊月下乡,我们干的农活主要是倒粪。倒粪的社员中,有几个上身别着白布条儿,条儿上有“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坏分子”等标志。让我们惊诧不已的是,这些地富反坏分子居然和贫下中农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逗逗,有个挂条儿的坏分子还将一个女贫下中农摁倒在地,做出令我们目瞪口呆的下流动作,旁边的众多贫下中农们哈哈笑着看热闹,还有几个甚至上前一起打闹。惊诧之余,我们真有些愤愤然。

解放军是最可信任的亲人。下乡没几天,我们就找到大队里的军宣队,提出一个想法,能否将队里的地富反坏分子集中一下,给他们上上阶级和阶级斗争之课,让他们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重新做人。军代表先是惊奇地看着我们,而后微笑着和我们说:“你们刚到农村,先多观察观察。另外,阶级斗争是长期复杂的,村里各家的亲属关系错综复杂,慢慢了解,不忙。”好长时间后,我们才认识到自己想法的荒唐,才理解了军代表的良苦用心,既委婉劝阻了我们,又不伤我们的自尊和热情。

           (二)

文革运动中,我们在学校的战斗队里常常刻蜡纸印传单,挥发革命激情的同时,也练就了在蜡纸上书写的技能。大约到农村一个月左右,我们突发奇想,准备办一份小报。和大队领导说了想法,大队领导大概觉得这是在深山小村里的一件新奇革命之举,居然同意了。

大队有一台破旧的油印机,还有刻蜡纸的钢板、铁笔和蜡纸。当然,如果不是刚刚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大山深处的小村落是不会具备这些东西的。

我们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设计、编排和刻写这份小报。我们大队叫嘎拜大队,刊物的刊名就叫《嘎拜战报》,创刊词是我们几个群策群力后定稿的,主要内容是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掀起农村革命的新高潮。有点美术基础的刘小弟用美术字书写刊名,又在刊物的右下方画了一幅革命群众把牛鬼蛇神踩在脚下的漫画。经过一个夜晚和半个白天的努力,大概在全国知青插队乡村也算是绝无仅有的知青小报诞生了。手捧着带有油墨味的几十份小报,我们别提多兴奋了。

小报该发行了。挑选出最清晰的几份,准备送给大队领导和上交公社领导。

大队有5个生产队,3队和4队是知青所在地,分发报纸不成问题,5队有2、3里距离,问题也不大。问题是1、2生产队,位置在另一条山沟里,不仅有十几里的路程,还得翻山越岭,我们没去过,也不认识路。

村里两个和我们般般大的小伙子自告奋勇,要带我们去送报。冬天昼短,收工吃完晚饭天就麻擦黑了,走不多远四野就漆黑一团了。夜里根本看不到山间的小路,我们几个知青踉踉跄跄、磕磕绊绊,两个山村小伙儿不仅健步前行,还时不时搀扶着我们。

好不容易看到了前方隐隐约约的房子,知道到了地方。敲开一家房门,把报纸递了进去,说声明天一定交给队长,就赶往另一个生产队去了。

回到自己的生产队,大概已经过了午夜,不觉累,还很兴奋。

一两天后,兴奋的情绪就转为沮丧了,因为大队领导告诉我们,这期小报出了就出了吧,下期别办了,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们估计,这一定是公社怕惹上政治麻烦。

特别遗憾的是,剩余的小报陆续让我们解决个人卫生问题了,居然没留下一份。几十年后,天津档案馆征集知青用品,我们的《嘎拜战报》哪怕能保存一份,也会成为重量级的知青文物。可惜啊!

        (三)

下乡两年后,我们不知不觉像变了个人,什么阶级斗争、阶级敌人的概念,全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入乡随俗,我们在地头田间和富农子弟大哥无拘无束开着玩笑,煤油灯下,我们和地主大妈亲切交谈,被大妈的嘘寒问暖所感动,我们还津津有味地听坏分子讲乡间的奇闻轶事。

“地富反坏右”中,乡村多见的是“地、富、坏,”右派几乎没有,反革命也很少。我在5队当民办教师的时候,与和我同姓的一位大叔关系不错,这位董大叔性格开朗热情,很爱说,常和我侃侃而谈。一天大队通知我去开会,见这位大叔居然低头站在台前接受批斗,脖子上挂着的大牌子上赫然写着“反革命分子”。咦?昨天还和我谈笑风生,今天咋成反革命了呢?

第二天,这位大叔又找我夸夸其谈了,他说,那天言多有失,不留神说溜了嘴,对党和国家有些不敬,主动去大队认错。大队书记说,正好明天上面来个什么什么检查团,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你就上台站会儿去吧,给你算公分。

于是,“反革命分子”的牌子让个人得了公分,大队也应付了检查,一举两得。

紧挨着我们知青屋的是一户地主,只有老两口。两个老人不招谁不惹谁,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我曾想过,这穷乡僻壤的,没有一块像样的田地,家家穷得叮叮当当,这里的地主能有多大财啊,恐怕都顶不上平原地区的中农。

那天,我从地主家门前过,看见老太太用簸箕在筛除一些像杂草一样的东西。我问老太太干什么用,老太太说,家里要断粮了,掺些吃能挺时候。

我回到家里,用笸箩装了些莜麦和小米送了过去,老太太先是紧张地朝着大门口张望,而后千恩万谢,老泪夺眶而出。我看不得老人这样,也红了眼圈,赶紧撤了回来。

受了十几年的阶级教育,阶级等级观念被三年的贫下中农再教育冲击得有些说不清了,再加上改革开放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提法被束之高阁,犹如刀枪入库,阶级和阶级斗争也就烟消云散了。


最新回复 (6)
全部楼主
  • 金刚 2021-9-6
    2
    阶级斗争观念还很强?是公分还是工分?我记得我们下乡时挣的都是工分,你们那挣得都是公分,工分和公分有何区别?
  • 燕津 2021-9-8
    3
    哈哈,工分变公分,是笔误。谢谢金刚哦。
  • 方程 2021-9-8
    4
    拜读。
    知青到乡下对阶级斗争的认识和把握变化过程基本如此,从有成分论到不惟成分论,重在表现。
  • 燕津 2021-9-10
    5
    谢谢方程。真像你说的,我们对阶级斗争的认识真是有了变化。现在已经不提了,阶级的内涵也有所不同了。
  • 刘晧 2021-9-12
    6
    文革在农村,起码在我们插队的农村,基本就没怎么发动起来。
  • 燕津 2021-9-15
    7
    确实,轰轰烈烈的运动没有,只有给地富坏戴白条,偶尔批斗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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