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孤魂 ——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生活片段回忆 征文

冬梅 2021-4-14 563


沙漠孤魂

     ——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生活片段回忆

                   陈明新


                    引子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看了文章的标题,你可能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2017年4月23晚上八点三十分, 在战友微信群中人们无意的聊天中,北京的老战友尚豪突然提出一个让我非常揪心的话题,那就是当年曾经与我们共同战斗过的呼市女战友苏凤英为何要卧轨自尽的缘由?随着大家步步深入聊天,没有想到竟然意外解开了那个蒙在我心里长达四十五年的一个谜底 ……

                                  

  年轻时在内蒙支边的日子是风光的,也是悲壮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支边时的许多往事早已淡忘,但也有不少刻骨铭心、不堪回首的事情,确让人永生难忘。

    1970年7月3,在白彦花工地上,我突然被连部调整到炊事班,当起了大家都不愿意做的“伙夫记得炊事班长姓黄,是个内蒙的复员老兵,老实勤快;副班长叫刘新房,是天津知青;和我同时调到炊事班的还有包头的王治国,他说话慢慢吞吞,为人非常厚道。月底,连里又给炊事班派来几位女将,其中有呼市的关胜玲和刚刚来自集宁的张荣杰、崔秀云、李建民三人,三位集宁战友基本都是一口标准的内蒙话,说话待人都非常诚恳。而呼市的关胜玲,个子不高,精明伶俐,也爱看书,不时还爱写点儿小诗歌。我们挺投缘,有时还交流如何写好心得笔记之类的。总之,那几个月的炊事班生活过得很是有声有色,大家干起活儿来个个争先恐后,说起话来南腔北调,没有一个偷懒的。

    白彦花的天气变化也是无常的,有时候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乌云,霎那间大雨瓢泼,伙房背后平时无水的那条大河沟瞬时山洪奔腾而下,湍急的洪水有时候会把一搂大的圆石头冲得顺水轱辘而下,太壮观了。当然,用泥巴抹的屋顶是挡不住雨水的冲刷,伙房内四处滴水。无奈之下,我们几个炊事员想尽一切办法,千方百计遮挡那些怕水淋的袋装米面、馒头以及各种调料。反正每下一次雨,地上就会摆满各种可以接水的水桶、脸盆,凡是能够用来遮挡的东西都要各司其职,我们就要紧张大半天。

    在我的心目中,白彦花的生活情景是一段非常值得留念的日子。

                二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秋末入冬前,在我们全连即将从白彦花工地撤回到呼市前,连部派我先回呼市内蒙交通学校的连队驻地打前站,当然是给其他打前站的战友们做饭了。由于人手少,连部又从女排调来一位女战友,她就是来自呼市的苏凤英同志。要说苏凤英,我们还是比较熟悉的,她的年龄好像比我们都大一些,身高大约在1.60米左右,身材略微偏胖,比同年代的人好像显得较成熟。她说起话来总是一板一眼,走起路来也是慢慢吞吞的,真有点儿老娘们的架势。说不上为什么,每次她到炊事班打饭时,总喜欢与我们开几句玩笑话。

    她到炊事班后,我省心不少。她干起活儿来也很是认真,丁是丁,卯是卯。由于原来她就爱跟我们开玩笑,所以现在我们一般都不叫其名,而是称她老苏。说是老苏其实不叫老苏,而是叫她老叔。而我与她开玩笑更是随意一些,总是叫她老猪,每当我这样称呼她时,她总会伸手打我一下,因为是开玩笑,她的举止也就是比划比划而已。即便打在身上,用力也不会很大的。时间长了,她也不在意这样的称呼了。

    其实,我和苏凤英相处的日子并不长,1970年底,我又被调离炊事班,回到基建班。虽然我们不在一起工作了,但每天还要三餐打饭,却是天天见面,自然见面时,玩笑话还是少不了的。至于她是何时离开的炊事班,我已没有任何印象了。

    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是,记得有一次我们无意中又在开玩笑,而且那次玩笑开得比较大。当时我们连队食堂为了处理残汤剩饭,炊事班养着一黑一白两头猪。有一天,她正在猪圈喂猪,刚好赶上我路过看到,随口说了一句:老猪,喂猪,好肥的三头猪!她说:真坏,将来你死了,我非给你买个火柴盒装不行 ……”喂,老猪,如果你死了,我给你抬大头 ……”。 哈哈,相互大笑起来。现在想起来,当时的玩笑话多么随意幼稚呀。但是万万我也没有想到,两年前的一句玩笑话,后来竟一语成谶,变为现实。

              三

  两年以后的1972年4月,工程团二连奉命由呼和浩特集体调到四师35团,驻地就是国家新开发的查干诺尔碱矿。这里的条件非常艰苦。8月份我又被调到35团的机械一连,当起了一名挖土机手,开始了新的机械挖土生活。虽然人已调到新的单位,但心还是在老连队,感情的因缘让我休息时还总是回到老连队与老战友们会面叙旧,尤其还是兰恩春副连长家的常客呢。

 

    那是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日子。记得是1972年秋末的一天早晨,突然传来:不好了,二连有人卧轨了的呼声。处于对老连队的眷恋,非常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我趁着还没有下湖作业,立即跑到铁路边上。只见人们围着一个大圆圈,我挤进去一看,地上的一块铺板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被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苏凤英清晨被火车撞死了。据说是:她在火车到的瞬间主动卧轨的,这是大家刚刚从铁道那抬回来的尸体。一位刚刚收尸的老战友说,现场惨不忍睹整个人的大腿被火车压成两截,相互分离足有好几十米远呀。不知是哪一位胆大的战友,将其一条大腿用布一裹,捡回来后抱到已经在担架上的身体上部。上下合为一体,也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身躯。听后我的心当时乱蹦一气,说不上是一股什么滋味儿。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时整个社会还处于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文化大革命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凡是不堪忍受群众斗群众而自尽的人,无论什么人,无论你有多高的职务和名气,一律都要以反革命定性处理。苏凤英之死自然也不例外。当天晚上,全团开大会,一位团首长口吐白沫,也给苏凤英之死定性为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现在回想起来,在当时的那种政治环境下,那位讲话的领导也只能是紧跟形势吧。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恐怕这是唯一的结论。

    我们听了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据说苏凤英的父母到了35团处理后事,当时的唯一条件就是要求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千万不要按反革命定性。连队首长也给团里说好话,并隐瞒了她的私事,后来团部总算是答应了。在处理老苏后事的那些日子里,我亲眼看到老二连的战友们是尽心尽力的。团部组织专人给她做了一口很大的棺材,估计老战友王顺增肯定也卖了力气。因为他这个人的业余爱好就是喜欢干点儿木工活儿,今天做个小板凳,明天做个小马扎,有时候还做小木箱呢。况且他平时与苏凤英也没少开玩笑。另外,为了防止半夜狼或狗叼走尸体,连队还派出专人轮流为老苏的棺椁站岗值班。周边荒沙漫野,夜幕风大漆黑,在如此环境下守护一个死人,恐怕也真是难为那些老二连的值班战友们了。

    几天后,一切条件谈妥,连队又派人到驻地西北部的那片大沙漠中,随意选择了一个大沙丘前的空地上,开始挖掘一个墓坑。大家都知道,碱矿的土质非常坚硬,一般情况下用铁镐使劲刨下去,地面上也就是出现一个小白点儿,刨了半天,还不足半尺深。最后还是动用了炸药,硬是连炸带挖开凿出来一个勉强能放下棺椁的大坑。

    出殡那天,我请了假,专程参加老苏的下葬活动。我主动上前,履行了曾经开过的玩笑诺言,我的的确确是抬着棺椁的大头,直至入土。可以说,老苏应该是碱矿创史以来入土的第一人。

    现场没有哭声,除了抛沙土的声音外就是沉默和压抑,夹杂着一缕缕的忧伤。年轻的我们是无法改变眼前的现实,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奈。大家更多的是看着那一铁锨一铁锨的沙土逐渐填平了沙坑,再堆起一个高高的沙包,也算是个坟头吧,坟前没有立碑,也不可能立碑,因为在那个荒诞无稽的年代立碑之事也是不可思议的!

    在处理完老苏的后事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在想,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竟让她想不开去卧轨自尽呢?当时说啥的都有,基本口径就是她搞了一个呼市的对象,想结婚,团里不给开证明信,一时想不开于是卧轨了。但我始终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不让结婚还至于自尽?不可思议!

                五

    记得2007年我们重返碱矿时,也曾问过当时安居在碱矿的王顺增等几位战友。得知:自从当年埋葬了老苏后,再也没有人去祭扫过她的坟头,包括她的亲属。现在碱矿的公墓设在碱矿驻地东北方向的一片大空地处,而埋葬苏凤英的地方却是在碱矿驻地的西北部沙丘之中,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孤坟。至于那个坟头是否还在?能否再找到她的下葬之处?谁也没有去过,自然也说不清楚了!   

    又是十年过去了,万万没有想到,前些日子竟然在咱们的战友群中,兰副连长说出了苏凤英之死的真实情节。也算是解除了蒙在我头上长达四十五年的一个谜底,更为当年为老苏声张正义的连首长们点赞!

   那天晚上,不知道别人,反正我是无论如何无法入眠。记忆的闸门再也难以关上,四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幕场景又一次次在我脑海中再现。我绞尽脑汁,极力将当年那些支离破碎的相关片段组合起来,又网谈了几位战友,形成了上面的话题 ……

                 尾 声

    《沙漠孤魂》初稿在相关的战友群中发表后,笔者陆续又收到了好几位当年亲身经历过苏凤英事件的战友的回忆,再一次为我们揭开了苏凤英卧轨前后所发生的一些真实事件。

    原来,苏凤英的年龄已经二十四、五岁了,在呼市也有了对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当她要求结婚时,团里没有批准她的结婚请求,以至大脑可能受到刺激,许多行动非常反常。原本她就是一个爱钻牛角尖儿的性格,此时此刻更是看谁都不顺眼。就在她卧轨的前一天,曾发生过无事生非故意找茬与同室的战友吵架之事。那天晚上她还在被窝哭了很久,看来思想已经有所准备了。结果第二天就发生了卧轨自杀的事件。事情发生后,那个前一天被其故意找茬吵架的女战友也吓得够呛,要死要活的。直到后来团部知道了这件事后,找人告诉她说苏凤英的去世与你毫无关系,这个战友才把这颗心放了下来,差点儿发生连锁反应。

    当年在35团卫生所工作的杨玉婷战友,也给我描述了苏凤英卧轨后,她所经历的所见所闻,内容非常真实生动。借此也在这里与大家共享:

    “出事那天,我们卫生员正在卫生队后面劳动,给盖卫生队食堂的师傅搬砖递灰当小工。团首长电话找我们刘队长,刘队长接完电话急匆匆回到劳动场所。边喊停边跺脚,点了我们在场的几个卫生员的名字,说赶紧的上救护车,出事了。我们几个人小跑步上了救护车,司机是包头的战士乔竟,在车上队长说有人卧轨了。我们很快来到车站,彭松医生和女卫生员红霞抬着担架,我们紧跟着冲进围着的人群。人群很快给我们让开了地方,就看到老苏脸朝下趴在铁轨中间。小辫子都散了,头发直挺挺竖向四方。尸身在西,大腿在东十几米开外。队长让把老苏抬到担架上,是彭医生和红霞她们抬的,我没敢上。把她放好后,是彭医生一个人走到东面拿起了她的脚,拎着腿脚放到尸体旁边,很快抬上了救护车,回到卫生队。

    时间快到中午了,团里派基建的人在卫生队西南角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卫生队拿一块床板把她放到上面,队长让彭医生负责修整,让我们几个老卫生员协助。彭医生用盐水先清理清洗了伤口,用两根粗铅丝把断腿和大腿连接起来。我给穿缝合针线递给彭医生,彭医生把断腿皮肤缝整齐,身体缝合好,把脸上破了的地方都整好。你们二连的女战士哭着给她把头发弄整齐,编上小辫子,盖好单子。这时的老苏就像睡着了一样,放进棚里。你们二连领导派二连的男战士看守。这时候已下午2点了,我们洗手去机关食堂吃饭。机关食堂的战士知道我们来晚的原因,给我们热了饭,可我们谁也吃不下。

    到了傍晚,团里给拿来一套棉兵团战士服,队长让我们晚上给老苏穿衣服。当天晚上刮起了大风,铺天盖地的大风,把电线都刮断了。我们打着马灯,红霞、刘金英、赵俊旺、邢广诚和我,我们几个人抱着衣服去给她穿。由于害怕,穿了半天也穿不上,队长给我们上了政治课,让我们不要怕,第二次出来才穿好。你想,夜黑风大,打着马灯给死人穿衣服,我们才多大的孩子啊!

    第二天,负责基建的赵路标付团长下令,给她做了口大棺材,赵付团长拎着大红油漆,亲自开的第一油刷。

    你们二连男生那几天一直给她守夜,就蹲在我的宿舍窗户外面,灵棚就在西墙角。我也是害怕,不叫你们二连的男生走,夜晚问他们冷不冷,要冷给他们从窗口递大衣。他们也挺好的,一直聊天给我们俩人壮胆。后来苏凤英的家人来了,出殡那天卫生队还跟着医生,带着保健箱和氧气袋呢!

    战友们的共同回忆,终于还原了苏凤英卧轨事件的第一手资料。那个难忘的年代,难忘的事件!

                后 记

    今年,是苏凤英离世四十五周年的日子,当年曾经参与埋葬老苏的王顺增等人也相继离开人世。老苏卧轨的谜底算是解开了,但她不像也是同一年内蒙兵团五师四十三团被草原烈火烧死的那69位无辜兵团战友幸运,他们被批准为革命烈士,国家为他们修建了烈士陵园,后人可随时前往祭奠。而当年埋在查干诺尔碱矿北部的那片没有留下任何标记沙漠中的苏凤英战友,从未有人去找过它她的坟头?内蒙的风沙很大很大,一个小小的沙土坟头,经过几十年的狂风扫荡,我想恐怕连同那片大沙漠早已混为一体,荡然无存了。

    烈士也好,自尽也罢,不管是什么缘由,铁的事实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兵团历史写下了一首壮丽的悲歌。我们没有忘记你,查干诺尔茫茫沙海中的那位孤魂女战友 —— 苏凤英同志!

 

    最后借尚豪战友的一段话结束此篇文章往事如烟,光阴荏苒,四十几年如流水般逝去。在那个荒诞岁月里,人性被严重扭曲。敢仗义执言说实话的,真是凤毛麟角。这些必定都成了历史。继往开来,珍惜我们现在的美好时光,只要这口气不断,就要坚强地生活下去。

  敞开心扉,拥抱明天的太阳!

 

作者:陈明新,19698月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第三师第二十三团。196910月下旬全连集体调海勃湾参加组建第四师,改番号为二十四团。参加查干诺尔露天碱矿的开发建设工作。1973年返城,后调入中国乐凯集团通达公司。2010年退休,现居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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