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一位已经离世知青留下的文章《回家》(中)

方程 2020-4-2 643

为了减少父母的担心,我给父母写信从来不提进普威的路险,不提那里还有麻风病院,不提要想出山那里每天只有两趟班车,却不敢保证能定时赶上。

信里我只说和曾经同是一个大队的兰小平如今又成了同事,我们相处很好。

只说那里的学生都很纯朴,尊敬老师。只说那里的山美水也很美。

我不知道这样是否真的减少了父母的担心。父亲给我回信,总是说,“太好了,等我退休了,和妈一块去你那里养老。”

一年半后,我离开了普威中学。命运之手将我送到了与我曾下乡的马槟榔山沟隔着一条安宁河的宁华中学。

我不怕繁重的教学任务,我也不惧这里的环境艰苦,但孤独感挥之不去。

每天遥望对面的山坳,眼前总会浮现出知青岁月的点点滴滴,当初的同学都已经离开了这个偏僻的山乡,绝大部分已经回到故里,或许我真的将一世漂泊,终老于此?

对家乡的思念像密密孳生的藤蔓,缠绕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目送暮色中北去的列车,寒暑假探家的每个片段总会浮现在眼前。

我无法用准确的词语描绘每次进家门那一刻父亲看我的眼神,除了关切担忧,他心里似乎还包含着深深的内疚。

母亲总是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嘴里不停地念叨“瘦了,你怎么又瘦了?”。尽管我试图用俏皮话安慰他们:“瘦了吗?太好了,瘦比胖还好看些。”但他们的担忧一点没有减轻。

每次离开,父母都要送我上车,对我说着与下乡那一年大同小异的话,我也不停地点着头,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当火车缓缓离开车站,看着还在挥手的父母离我越来越远的身影,我总忍不住让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认命也好不认命也罢。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我还是没找到一点离开这个山乡的机会。

终于谈恋爱了,父母和全家反对也无效。

我结婚了,想生孩子了,却不料又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

后来才知道,原来还是因为我并不知情的那个病。

当初医生曾告诉父母,说我不会活得太久,如果超过5年,后来或许才可以平安无事。怕将来我的孩子年幼失母,所以父母百般阻挠我的生育,但又不能告诉我他们阻挠我的真正原因。

于是我坚持生下了孩子,父母心痛着却还要强装笑脸。

孩子还在月子里,父母就接手带了,一直替我带到了5岁。我应该供养孩子的钱,他们一分也不愿意接受。

父母再加上孩子,使我想调回成都的的愿望更加迫切。

父母费尽努力,托付一切可以托付的关系。尽管米易县文教局收到过我父母想尽一切办法弄来的好几次商调函,但最后他们都没批准。

回家的愿望变成痛得蚀骨的思念,常常使我彻夜难眠。

春夏秋冬轮回了多少次?昼夜交替了多少回?

白天我忙于教学,夜晚却难以抵御那撕心裂肺的思乡之痛。

梦魇中我仍然像深陷井中的困兽,不断苦苦地疯狂地挣扎,却无法脱身逃出。

父母焦急地在井口伸出双手,却怎么也够不着我。

脚下似乎还在陷落,我离父母越来越远,我徒劳绝望地望着井口,常在梦中大声呜咽哀嚎……

1989年4月中旬父亲病重住进华西医院,我赶回家里。

看到父亲肿胀的双脚,瘦削的面颊,满嘴是泡的嘴唇,我拉着父亲的手泣不成声。

父亲睁开眼睛,对我挤出一丝笑容,干涩着嗓音对我说“小萍回来了?”,我边哭边点头。

“别哭,爸爸没事。”

这就是宠我爱我的父亲。都病成这样了,还先来安慰我。

我枉为人子,长年在外,父母健康时,竟不能为他们尽一日孝道,只有在他们病危之际,才能赶回他们身旁。

在和母亲一起看护父亲的18天中,我每天给父亲洗脸,洗脚,按摩他浮肿的双脚,为他端屎倒尿。

父亲弥留前,有天说想吃“血茄子”。

因为离家很早,又长年远离,我已经生疏了父母偶然说出的一些老家土话。

看我不明白,父亲吃力地补充说“是红色的”。

我问:“是草莓?”,父亲摇头。

“是樱桃?”,他继续摇头。

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见我还没明白,就闭上眼睛,不愿再说下去。

几年后我才弄明白,他想吃的“血茄子”,就是我们说的“番茄”,如此微小的愿望,我竟然没能满足父亲。

痛定思痛,叫我情以何堪?!

1989年5月2日,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因肝脏不好,在路局医院治疗。很快发低烧,拖了近一个月病情恶化才转川医,但为时已晚。经鉴定,父亲的死属于医疗事故。

父亲的死,为我换来一次离开山乡的机会。办后事时路局老干部部来人,问我母亲有什么要求?母亲只说“希望把我大闺女调回来”,汇报后,相关领导同意了。

根据当时情况,调动工作只能走曲线。即第一步调我去金江或马道的铁路子弟校,或调我到丈夫(他也是铁路上的)单位的教育室,这样先从地方调到铁路上。以后再走第二步,在路局内找机会回成都……

路局办理这事的工作人员到了米易,我正好去了攀枝花,要到教育学院上课。

他们找到了我丈夫,但我丈夫回绝了路局的好意。

后来他解释说,一不愿意我们分居两地,二不愿意我跟他一个单位共事,免得互相影响,一损俱损。

等我知道后,一切都已晚了。哭闹又有什么用?

在宁华中学整整呆了11年后,在一个要好的会理师范校友的帮助下,我终于调到了米易县城的一所中学。

这时候各方面都有了改善,交通也便利了许多,不用再转车就可以回成都了。


(待续)

最新回复 (2)
全部楼主
  • 胜春 2020-4-3
    2
    文章娓娓道来,情感细腻,让读者牵挂。
  • 冬梅 2020-4-4
    3
    知青的命运如此坎坷,而我小说中描写的知青命运都很顺利,以后我会将马丽萍的命运写进去,这是真实的知青的命运。谢谢方程的转发,给我很大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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