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凡 《留在北京》 十

方程 2020-3-30 847

  张幼声的母亲在新华社工作,总能带点内部材料与大家分享。那阵子党中央开“九大”,严格保密,张幼声居然搞到会议抄件。比如中央委员会选举,江青缺了几票,引起我们的极度兴奋。更甭提选政治局,由周总理主持,统一计票时,总理问:这张选票是谁的?是空白票!后面一人慌忙举手站起来,“是我的,我弄错了”。于是补填,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自然是全票。这材料传到工宣队手上,追查到我这里。我信口开河,那时碰上追查“反革命谣言”,就说要么公共汽车上听的,要么厕所蹲坑听的,信口胡编。工宣队追查了一阵不得要领,就捂住不敢再追了,这事太邪乎,弄不好自身难保。
  四中经常组织“老泡”们学习,没固定地点,有时在教研室,有时端小凳坐在院子里。交流病情,议论时事。老初二的刘学煌见多识广,他知道NBA,说那球打得像杂技,过半场一扔球准进。高二(五)班王伟擅长丹青,在生物实验室随便画两笔,就是虾米,一抹一挑,青蛙跃然纸上。
  李宝臣是个人物,祖上是清朝提督,人家不说满族,在那时代坦然说“在旗”。宝臣潜心清史,为了研究清朝宫廷礼仪,热衷于参加“首都革命人民砸烂旧颐和园联络站”的活动。他常坐十二路郊区车去颐和园。蹭车的都知道,到终点站查票最难办,不像中途,临关车门皮夹一晃跳下,心理压力最小。有一次,售票员一路喊着“查票”过来,宝臣纹丝不动,“你的票呢?”“月票”,他坦然答道。“拿出来。”宝臣掏出皮夹给她看,“打开!”售票员失去耐心。宝臣沉着地打开皮夹,里面是个购货本,其实根本没有月票,可还没等抬头,售票员已经走远了。那年头儿,慈禧太后的宫廷女官容龄公主还在世,门前冷落车马稀,家人都唯恐躲之不及,宝臣却上门嘘寒问暖。老人作古后,宝臣的脑袋也就成了孤本。
  一日,听说李宝臣和分配组长罗炳康顶嘴,互相揪着脖领子找工宣队评理去了。我赶紧跑到教研组小院东边的工宣队办公室门口观望。少顷,宝臣出来,气定神闲地说:“我不吃亏,国家给他发工资,让他管学生,管不了还找工宣队,无能,干吗吃的?!”他补充道:“我没揪他脖领子,我从不干这等事儿……不怕,到时候他还得给我分工作,气死他!”
  这事真还让宝臣说中了。
  一九七一年七月,北京四中紧急召集我们开会,在大阶梯教室。果然出了大事:美国派基辛格秘密来华,为尼克松总统的访问做准备。首先要铲除所有社会不安定因素,其中一条就是安置我等闲杂人员。
  我们的命运和尼克松总统的访问连在一起。真快,一个月后,韦振邦、徐宝平、沈龙飞、王焱和我被分到西城碳素厂(又称“展览路电碳厂”),史康成、张幼声去了拔丝厂。最后只剩下住宿舍的老初三的王文光。他有小儿麻痹症,走路艰难,坚持练小提琴,自强不息。我们走了,他的分配还没着落。行前去告别,我说,“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以后我可就不是四中人了,可别不认识我这烧火工啊。他强忍眼泪,还跟我开了个玩笑。
  离开宿舍,身后传来王文光的提琴声,那是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主题曲,乐曲起伏激越,应和着我们的迷惘与惆怅。头上阴霾聚散,忽明忽暗,回望那进出六年的校门,显得分外肃穆,古色苍然。
  别了,我们的学生时代;别了,北京四中。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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