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凡 《留在北京》 九

方程 2020-3-26 720

  留在北京的压力越来越大,学校、街道、父母单位,甚至与公安部门相结合共同管理我们,批斗会、下厂劳动、政治学习都是必须参加的,再加上一波波的下乡动员。我告病躲到清华大学亲戚家,陪伴孤老太太,实在寂寞。有一天被召进城,原来是我母亲的机关让她动员我上山下乡,办不成就别上班。没辙,我和母亲拉着手,来到学校报名去内蒙古兵团,她一路安慰我,只要妈还有工资,一定会支援你。内蒙古兵团负责招工的头头儿,拖长声调打官腔: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没走,愿不愿去啊?“不愿意”,我坦言道。他一下愣住了:你不愿意,我们还不愿收你呢!
  四中安排我参加了三次下厂劳动。头一次是第三轧钢厂,分在仓库。第一天上班怕迟到,进了厂门猛跑,被工人师傅拽回来。原来厂门口立着毛主席画像,必须先鞠躬,敬祝万寿无疆。仓库也按军事编制,开工前对着仓库里的毛主席像“早请示”:“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三轧钢某连某排向您请示,今天我们的任务是……”每人每天的工作安排,在说给毛主席的同时,我们也就听见了。晚上下班时“晚汇报”,表扬谁批评谁都是冲着毛主席说的。
  一旦中央电台播出毛主席最新指示,工人们当晚就得赶到工厂,连夜敲锣打鼓上街庆贺,我们没跟着去。第二天“早请示”,每个人背诵最新指示,轮到我们四中同学,张口结舌。
  第二次是到朝阳区汽缸垫厂干活。工序很简单,两层铜箔夹着石棉,下片套上片,用木槌砸扁就成。这是个典型的街道工厂,一个小院三间平房,远比不上“三轧钢”,人家号称产业工人,毛主席还送了芒果,泡在装有福尔马林的瓶子里。而这里静悄悄的,只有女工们聊天,家长里短。
  最后一次是发配到北京灯泡厂,佟玉馥老师负责,带队是高(六)班吴泽林,一起参加劳动的还有六九届“泡”下来不走的孩子们。北京灯泡厂在关东店,满街的京字牌灯泡就出自这里。有个吹高压汞灯泡车间,大火喷燃,师傅手持一人多高的金属管,蘸上玻璃熔料,对着火边吹边转,像吹泡泡糖,再放在模子里边转边吹,最后成型。师傅们不停行走,交错站位,数根金属管一边旋转一边随着身体摆动,犹如舞蹈一般,煞是好看。白炽灯车间最壮观,每条生产线都有几十米长,灯头密密排列,很像纺织厂。排列的灯头在火焰中旋转,远远看去是一排排火球,再加煤气、压缩空气和氧气发出啸声,令人震惊。
  我和几个六九届的孩子被分到设备维修车间,我当上了管工,很得意。第一课就是锯管子,从六分、一英才开始,张师傅示范,上锯条,拧紧,两三下就把钢管锯开。我刚上手锯条就断了,张师傅说:“再来!”在他充满信任的目光下,我拉开弓箭步,把身体重量转移在锯上,双手前后移动划出弧线,终于成功了。接着学套扣,就是在管口套上螺纹。再往下是缠麻刀、抹油灰、接管子。我学得用心,张师傅对我很满意,连接煤气管这样的活也放手让我干。有时,我爬到大车间房顶维修,四下张望,黄色是氮气,蓝色是氧气,红色是煤气,还有压缩空气和惰性气体,各种颜色的巨龙般粗管子到处延伸,加上火球飞舞的绵延不绝的灯泡生产线,蔚为壮观。手上是沉甸甸的管钳,不由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很久很久没这么痛快舒畅了。
  好景不长,我惹了麻烦。有一天学《毛选》,有几个六九届的孩子打瞌睡,我替他们辩护了两句,说管工在户外干活儿冷,进屋暖和犯困是正常生理现象,结果被汇报到学校,上纲上线说我扬言学《毛选》犯困是正常生理现象;还有一次闯祸与波兰有关。瓦文萨闹罢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大意是苏联坦克压不垮波兰人民,我就顺着为波兰人民说了两句,又犯大忌。批判会在维修车间举行,带队的同学立场坚定,佟玉馥老师也来参加,工人师傅们坐在另一边观看。学生逐一发言,我曾为之打抱不平的男孩是贫民子弟,为人仗义,死活就是不发言。我越是解释,就有越多的质问,而沉默又是对抗。只见张师傅突然起身,走向锻床,用大钳子夹住烧红的生铁,用气锤狂打,伴着一声声巨响,火星四溅。他大声吼道:“干活了,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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