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凡 《留在北京》 八

方程 2020-3-24 736

  音乐是文革中学生生活的重要部分,同学们私下流传唱片,自学乐器,早就突破了八个“样板戏”的禁锢。最流行的是《外国名歌二百首》,这是文革前出版的外国歌曲集,简谱袖珍本,被大家奉为经典。第一首是国际歌。依照《外国名歌二百首》,史康成咿咿呀呀地学唱,一板一眼,比如印度的电影插曲《拉兹之歌》,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学唱此歌的过程想必很痛苦,切分、符点、连线、装饰音俱全,有的音符下画三道横线,还有可怕的升降号。
  史康成的音准,赵振开的小钢声,郎放的纯正音色,还有徐金波和刘志鹏的假高音(被戏称“鸡婆”)。我不唱歌——走调,别人走调听得出来,自己走调却浑然不知。是张育海救我于水火之中。有一天,他带黄其煦来找我,育海胳肢窝下夹着提琴盒,黄其煦规规矩矩提着黑管盒。黄其煦现身说法,指出吹笛子的害处及改吹黑管的好处。还告诉我个秘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北京管乐器厂出了不少处理品,新的黑管才二十八块。于是我改学吹黑管。哥们儿中吹黑管的还有杨百朋。
  在学校混过政治学习,结伴而行,到某人家听唱片去。骑车到叶林宗家,两个弟弟叶林江和叶林辉,都上四中,其父是师大教授,文革中改住筒子楼,楼道堆满杂物,不侧身过不去。叶林宗捧出唱片,七十八转,《天鹅湖》的“拿波里舞曲”最吸引人,那小号清澈流畅,听了一遍又一遍,如醉如痴。
  叶林辉很活跃,他和孙沛蹭火车去广州玩,事先配好列车员用的三角钥匙,回程时钻进火车厕所的阁楼,睡到终点没下车,在车库被发现,一顿臭揍。一起听唱片时,他脸上还带着伤。
  文艺宣传队出了不少人才,高一(四)班小提琴手刘克希,先分到六建,后考上中央广播文工团。高二(二)班赵颐庚拉手风琴近乎痴迷,不知疲倦地练习指法,一个指头动时另几个指头闲着,左手和右手配合得像两个杂技演员,甚妙。有一次在东单委托商店见到牟志京,他在等着买一台意大利手风琴,在身上不停地做分指练习,好像在寻找穴位。那天,北边柜台地上立着一架电子琴,上面用红漆写着“马国光”的繁体字。马国光受迫害,前不久被抓,他的琴竟流落此处。
  我手上有不少唱片,都是四处“淘”来的,更多的是赵振开家劫后余生的。除了七十八转老唱片,还有四十五转、三十三转密纹的。七十八转多是古典,密纹的往往比较新。史康成父母有文化,他家的唱片有陈刚、何占豪的提琴曲《烈士日记》和《红旗颂》。振开从中央乐团的姑父那儿,借来一张帕格尼尼的第四小提琴协奏曲,是“德意志唱片公司”的三十三转密纹唱片,我们如获至宝。另一个圈子干部子女也有这么一张,后来丢了,认定是史康成偷走(有人听说他家有),于是打上门来,被警察拘留,写了检查才放人。
  像我这种不下乡且交往杂的人,早就被四中和街道盯上了,尤其我夜里开红灯冲洗胶卷照片,被当成从事特务活动。一天下午,先是街道积极分子敲门查卫生,紧接着警察就冲进来,把抽屉柜子翻了个遍。抽屉里有个大牛皮纸公文信封,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司令部字样,警察眼睛都亮了,可惜不是军事机密,而是一张人腿骨的X光片。警察宣布没收全部唱片。我拿出《烈士日记》求情,警察怒喝道:少废话!他们命令我用自行车驮着一口袋唱片,把我押送到厂桥派出所。审讯者有“片儿警”也有西城分局的。问不出所以然,最后要我写检查。至今都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学校事先知情。第二天我回校汇报,分配组黄立环老师脱口而出:“他们已经去了?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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