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凡 《留在北京》 六

方程 2020-3-20 749

  史康成有个四中初中同学,叫于友泽(后笔名“江河”),也属待分配之列。有一天,他读辛弃疾有感,与我共享:“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他既写诗又画画。他画的月票足以乱真。月票底板和照片上盖“骑缝章”,每月更换的是底板下半部印有月份的彩图。仔细对比,还是能辨别真伪,可装在皮夹里上下车一晃,轻松地蒙混过关。
  有一天,于友泽来找我,神色慌张:“赵京兴被抓起来了!”“那怎么了?”“进局子身上还拿着我画的月票呢!”我安慰他说,赵京兴犯的是谋反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警察才顾不上鉴定那月票真假呢!
  对我们来说,赵京兴可算得奇人了。他读古典哲学的速度跟我们读小说差不多。他住平安里,离我家不算远,有时来借报纸,有时访问振开顺便来坐坐。我很少主动打扰,怕影响他的时间。
  赵京兴思想的边际和轨迹,我是在批判会上才大致知道的。我曾试读哲学,怎么也看不懂。我问赵京兴,我怎么看不懂,甚至到弄不懂这段话最终是肯定还是否定。我用手指数着:肯定,否定,肯定,再否定。赵京兴并不笑我,但也没教给我什么“绝招”,他只说凭感觉,“一看就明白说的是什么,就像看小说”。
  我参加过三次赵京兴批判会。第一次在一斋宿舍,校方没什么准备,喊喊口号、平平淡淡过去了。第二次在生物实验室,由高一(一)班高中主持,他是“校革委会”委员,事先做好充足的准备。他一声喝道“把反革命分子赵京兴押上来”,赵京兴低头弯腰,眼镜掉下来。他把眼镜戴好,直起腰,嘟囔了一句,“摘了眼镜看不清东西。”惹得工宣队的师傅勃然大怒:这屋里是人,不是东西。紧跟着一串脏字。然后是一篇接一篇大批判稿,原来赵京兴还说过“批判毛泽东思想”,我都替他着急。可他振振有词:“批判并不是简单否定,这是普通的常识。”他还引经据典:马恩两卷集某页某行,批判就是否定,批判就是继承,总之批判就是革命。朋友们暗暗叫好。主持人高中质问他:狼子野心,你还敢说发展了毛泽东思想,你说说你到底怎么发展了毛泽东思想?赵京兴还真的阐明他在四个方面发展了毛泽东思想,如今我只记得有哲学、农业和货币这三方面。私下见面时我从未和他谈过理论,倒是在批判会上听到了。赵京兴被押了下去,主持人高中做最后总结:革命师生把他批得体无完肤,表面他不认输,按他自己日记里的一句话,这叫“硬着头皮,高唱凯歌”。这时押到门口的赵京兴,挣着脖子喊了一句:“那是鲁迅先生说的!”全场哗然。
  第三次是斗争大会了。他戴着脚镣。由市公安局的警察从监狱押来的,在大操场举行。他的样子很憔悴,但依然镇定。会场旁还堆着轮胎。多年后赵京兴告诉我,白洋淀老乡托他从北京带的旧轮胎,成了投机倒把的罪证。赵京兴坚信马克思主义,一直到今天,他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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