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凡《留在北京》五

方程 2020-3-19 679

  那时节我收集不少好书,甚至成套的经典,请楼下小京刻了个随形章“一凡藏书”,盖在书扉页上,得意地称之“用印”。很多书是在旧书店门口“守株待兔”,或是向收破烂儿的小贩争来的,这方面不乏好手,黄其煦、郎放均是也。
  有一次,在西单商场旧书店,一个高贵美丽的阿姨提着篮子卖书。书店按斤收购,每斤一毛三,跟烂纸价差不离。她摇摇头,倒空篮子,把书都送给我。算我走运,那些精装的好书中有《侯外庐选集》和《别林斯基选集》。还没来得及“用印”,高二(二)刘捷一伙来家串门,我正在里屋洗照片,出来时那几本书不翼而飞,不知哪位卷走了。当年这种书的流动方式很正常,到别人家看到如意的,顺手牵羊,没有偷与被偷的概念。
  我还有过几本世界美术全集,日文版,是同班的“狒狒”(大名张永和)从图书馆“顺”来送给我的。狒狒比我们早一年进四中,某校金质奖章保送生,结果进四中头一年就留了级,成了我的同班。自一九六八年起,北京打群架成风,狒狒是财政部红楼宿舍的头头儿。他平素骑锰钢车,套头帽翘得很高,军挎包装着菜刀。他常有些来历不明的物件:一个帆布行李箱卖我五块钱,正好我妹妹去黑龙江兵团用上了,还有件军用雨衣也五块钱,内襟有白漆手写的“总字129部队”。凡是书自然都是“顺”的,源源不断,且有时批量出货,有一本关于阐释《资本论》的“论著”,同学几乎人手一册,但没人看,都堆在宿舍床上。
  经过我手的有二十世纪上半叶王云五编的《万有文库》,还有一本西南军政委员会公安处的培训教材,纸黄字糙,内容包括跟踪与反跟踪、偷拆信件(或称“邮检”),其中又分熏蒸、信封角卷出、透亮等方式,以及购置常用信封信纸以备替代。读过此书,让我神情紧张,后落下毛病,收信先端详四角,再对亮照照。
  当时中学“红代会”作战部由“四三派”金坚掌控,办公室设在四中,主任是高三(四)秘增凯。他们派人去西单某地检查某“联动”分子的信件。据说为了保证邮检,所有本市信件一律四天以上才投递。“红代会”作战部还去搜查“联动”分子,我跟着去过女一中“联动”分子的家查抄。那家的妹妹叫李明冬,姐姐叫李小石,是北大学生。那是个不大的院落,有车房、锅炉房。其父是纺织部副部长。我没进正房,站在东厢房门口张望,那是她姐姐的房间,有个纸盒里除了叠得整齐的军装和皮带,还有一封信,姐姐执意不许看,说是她男朋友的信,检查者非看不可,于是发生了争执。最后说撤就撤了。
  在地下流传的内部书籍分几类:文学类的黄皮书,比如萨特的《厌恶及其他》、卡夫卡的《变形记》、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政治类的白皮书,比如德热拉斯的《新阶级》、《托洛斯基回忆录》;还有科技类的蓝皮书,比如关于美国原子弹研制过程的格罗夫斯将军的《现在可以说了》以及泰勒的《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等。
  我在文学上开窍晚。记得“红八月”,在音乐学院“对联”辩论会上,我们班季如讯居然抱着《安娜·卡列尼娜》,还边看边议论,音乐学院红卫兵大为不满,把我们赶了出来。大家几乎都是从《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开始扫盲,进而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狄更斯、巴尔扎克等大师挺进。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共有九十一部长篇,据说女附中姚宇红家有全套。有一天听她在电话中跟同学聊《驴皮记》,这书我没读过。跟她讨论尚可,要是想借书,没戏。
  史康成是个爱读书有思想的人,他也看小说,但不痴迷。特别喜欢的是杰克·伦敦,既喜欢带有资本主义向上时期野性进取的力量,也喜欢坦诚的狡猾和注重手段的人生态度。杰克·伦敦说过:“当名誉和金钱一起来的时候,我选择名誉;当两者分别到来时,我选择金钱。”这句话被史康成推崇备至。他最崇拜的还是卓别林,电影看不到,他读了传记《卓别林——不朽的流浪汉》,其中把卓别林描述成“一个晃来晃去的人”,让他触动很深,他本人外号也跟着改成“老晃”,直到今天。
  读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和斯宾塞的《进化论》,他不吃不睡,几乎到了发痴的程度。我俩痛感世道艰辛,一天议论时政:假如毛主席不在林彪接位,是抓经济还是对外出兵?记得天渐黑下来,没开灯,我俩坐在黑暗中说。他还讲了个当时要杀头的政治笑话。我一听不禁慌了,赶紧摸黑走人。
  有一次,高二(二)班陈捷牵头,把大家带到北大的郑昕家听他谈哲学。郑昕是第一个到德国攻读康德的中国学者,自一九三三年起在北京大学讲授康德,历时三十余年,国内研究康德的学者,或直接出自其门下,或间接受其教益。一九五七年“反右”,自然在其列。郑夫人与陈捷母亲是西南联大同学,闻孩子们好学,于是安排这次见面,我和史康成也混在其中。郑先生很谨慎,显然做了准备,先拿出几本《红旗》杂志,以署名唐晓文的《要读一点哲学》一文开场,让大家朗读,给讲课添点正统色彩。任志和蒋效愚发问,认识论是不是科学?如果是科学,将向什么方向发展?老实说,这类问题着实让郑先生为难。话题一转,谈到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对立。认识过程,从感觉、直觉、表象到概念、判断和推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认为,到表象为止还属于感性认识阶段,此后就是理性认识阶段,大家刨根问底儿,非要把感性怎么就变成理性说清楚不可。尽管郑先生谨慎,涉及真理时也正色说:由于思维的非直观和复杂性,到目前为止,“科学尚未彻底揭示思维的本质及其内在规律”。史康成不吐不快:“既然唯物主义者解释不了这种转化,我看还不如唯心主义。”郑夫人略显惊恐,招呼大家喝茶,把话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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