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凡《留在北京》四

方程 2020-3-18 764

  等分配的日子还是挺美好的,我们多用来学习。北京图书馆的琉璃瓦殿堂自然是最佳去处,不过进门要凭单位介绍信,我等无业游民均被拒之门外。好在赵振开总有办法搞到介绍信,单位五花八门,包括六建公司和他父亲所在的“民进中央”。介绍信有时限,这就要看涂改技术了,比如把有效期从十天改成九十天,甚至改了又改。调制涂改液的配方,前人之述备矣,无非草酸、漂白粉之类,反正不是氧化就是还原。幸亏流行用钢笔,介绍信纸又好,修改比较容易,但赶上粗糙淡黄的信纸、外加渗入纸纤维深处的圆珠笔油,不留痕迹还真不易。有一天去北图,介绍信又换了单位,管理员老太太从眼镜片后面抬起眼睛,满脸狐疑,让我怦然心动。好在她研究了好半天,也没看出破绽。
  北图大阅览室快成同学聚会的场所了,多达十几号人,包括高一的潘鲁全(外号大狗)和高二的施以政。潘鲁全的姐姐专攻化学,开的是山西省山阴县化肥厂介绍信。施以政从我闻所未闻的嘌呤、嘧啶概念开讲,听得我云山雾罩。
  赵振开、史康成和我友情甚笃,人称“三剑客”。每人一门外语:振开学英语,史康成学德语,我学日语。人家二位一度靠外语为生,我日语上手最快,终未成气候。我在北图开始翻译一本日文书《可怕的公害》,由岩波书店出版。最初尚有一一〇中高三的张树人参与。日本人根据切肤之痛,提出“公害”的概念。谈到污染严重处,甚至引用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批判资本主义给人类带来的危害。我和张树人每天早上来到北图,借出此书,査词典翻资料,直到关门。有次递进书单,紧盯着来自书库的绳拉小车,等了大半个钟头,被告之借走了,吓出一身冷汗。等了三天,那小车终于把《可怕的公害》拉了出来。后来张树人回了山西,我独自译完。
  外文资料只许在科技目类中借阅。要是谁煞费苦心,淘到可读的擦边踩线的书报,就成了大家的财富。有本杂志《科学技術の広場》逃过审查,这是日本共产党《赤旗报》办的刊物,有文章披露中朝两国边界纠纷:文革中金日成倒向苏联,中朝交恶,高音喇叭互骂,甚至筑起堤坝拦水冲击对方河岸。其中有段文字涉及长白山主峰和天池的归属争议。
  清华大学钱伟长教授的夫人在四川时是我母亲的同事,两家熟稔。我有时到钱先生家小坐,谈起这杂志和中朝边界。钱先生对政治有特殊的敏感,又是大杂家,对中朝边界问题门儿清。“知识分子就是讨厌,地图都有好几本。”他自言自语,取出两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分省地图。一九五〇年版,天池和主峰明显都在中国境内;五十年代中期版,分界线把长白山一分为二。钱先生很生气:“改国界,是要全国人大批准的,连政府都没有权力!”他不敢再深说,怕我生事。对我翻译《可怕的公害》,他倒是很鼓励,介绍给来访的旅英女作家韩素音,后来又推荐到科学出版社争取出版。


最新回复 (1)
全部楼主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