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饭

                  律新民

    革命导师列宁有句名言：“没有坐过牢的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

    他指的是殊死斗争中的革命者。与我一九八九年秋天的牢狱之灾，无一毛钱关系。但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自己直接的阅历，牢狱生活使我多了一份儿特殊的人生体验。

    “开饭了"！

    随着狱警一声富有暴发力的呼唤，我们监房里的十二个犯罪嫌疑人，整齐地排成纵队，站在带小窗的铁门前，领取早餐。 

    早餐是一个大馒头和半塑料饭盒汤菜。狱友说早餐一直是一勺粥和一个玉米面窝头，半发面的窝头有个很大的窝，窝里窝着点儿咸菜。因为近期市场玉米面脱销，所以幸运地吃上了一点儿杂掺都没有的白面馒头。

    塑料饭盒的编号和铺位号一致，我是九号，我很喜欢这个号儿。“九”是很多人都喜欢的吉祥数字，它在数字里最大又与“久”谐音，天长地久的祝福是何其美妙。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什么六呀八呀九呀的房号，车牌号，手机号，都要托人或加价才能获得，而我却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寸了，正好空出的九号铺给了我。

    监房是不准用筷子吃饭的，怕有人将筷子插入耳朵侧头撞墙自杀，所以只能用软塑料勺儿。我咬一口馒头，又用塑料勺搅动了一下饭盒里的汤，汤里的菜竟然让我眼前一亮，嘴里刚刚嚼碎的馒头，随我爆出的笑声喷出老远。

    十多双惊诧的目光扫向我，好象在说，你刚进来还不到一天，咋就疯了呢？

    昨天是星期天，晚饭后我正在岳父家与其下象棋，两位警察敲开门向我出示了拘留证，是检察院签发的，说我涉嫌投机倒把罪。尖啸的警笛声撕咬着宁静的夜晚，一路警灯闪烁，一路光环四射，没等我想清楚警灯为何是红蓝两色，我已被送进了小老虎沟看守所。

    前三天上午，我去区检查院经济检察科接受问询，讲清由我主谋并被人举报的一件事情。我以极端负责的态度，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记录员甩给我询问笔录，我一边阅看，一边圈改着多处错别字。我是首届广播电视大学中文专业毕业生，纠正法律文书中的错别字也算学以致用。

   当我将所有修改处都捺完红手印儿时，才发现一幅《万山红遍》的写意画，象火一样，燃红了几张扭曲的脸。

    我们监房是住十二人的大号，两排通铺相对，一面六人。为了防止自杀自残，墙角开放式的厕所没有墙，一个蹲便连拉带尿，使骚与臭甜蜜地拥抱在一起，汗馊味儿又插足其中。

   令人作呕的气味使我咀嚼饭食时，闭上眼晴屏往呼吸，咽下一口饭食后再换气吃下一口。

   我隐隐地听到了海带絲在我口中吟唱：大海，我的故乡。我的思绪飞向了大海，去海滩拾贝，去驾舟斩浪，去观潮起潮落，去喝彩喷薄的东方日出……

    一连几天的早午晩饭，无论主食变与不变，汤菜一直不变，还是海带絲。这海带絲不仅向我传递了大海的智慧和能量，还惹得我逢吃必笑，笑自已值得一笑的“有备而来”。

   几天前，我主持公司业务会议时，得知有近百箱“盐渍海带絲”临近保质期，急需处理。我决定派人去第五监狱和看守所推销，给钱就卖不得延误。谁想到我又一杆子插到底，亲自进来检查这项业务的落实情况。

     我入狱的当天晚上，狱警发给我一张《在押人员行为规范须知》，说这十二条监规不仅要学好做到，还必须在两天时间里背熟。

     对学习我是有正确态度的。圣贤早就告诉我：少而好学如旭日东升，中而好学如烈日当空，老而好学如秉烛夜行。学习可是一辈子的事儿，活到老学到老，走到哪儿学到哪儿，不能含糊。

    那时我记忆力极佳，二百字以里过目不忘。第二天早饭前，狱警进入监房检查内务，嘱咐我抓紧学习监规时，我主动来了个豪情万丈的当场背诵。

     我对面靠门的第一铺，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大家叫他“号长"，不知道是政府封的，还是他威望高，大家自愿叫的。

    号长到我跟前说：“监规背得那么熟，你是第几次进局子？”我伸出了三个指头。他又问：“这回犯啥事啦？”我用手在脖子上“嗖”地横抹了一下。吹牛不犯死罪，先“镇”住他们再说。

   号长后退了一步：“哥们儿，我叫刘忠魁，交个朋友吧。"

    刘忠魁自述因盗窃判刑五年，刑满后又去“砸窰"（盗保险柜）被抓。估计这次得重判十五年。我问他将来刑满后的打算。他说那时已五十多岁，学啥都晚了，还得继续砸，如果整一票大的发了财，就去做买卖，再栽了就等着“敲瓢儿"（死刑）。

    刘忠魁还说我可能很久出不去，九号的“九"，在这里仍然有“久"的寓意。还扬言“让贤"我当号长。

    午饭的汤菜还是海带絲，六天没换样。人们吃得欢天喜地，海带和海鲜必定是同样来自大海的“近亲”。刘忠魁告诉我，原来中午土豆熬白莱，晚上白菜炖土豆，每周改善一次伙食，明天是星期日，中午肯定吃一次有肉的菜。

    刚吃完午饭，狱警通知，我被无罪释放。

    在检察长的办公室，新上任的检察长对我说：你的罪名不成立，所以被依法撤案。这次刑拘不影响你继续担任拘前职务，此情况已通报了相关部门。我们不会以文字形式向你赔礼道歉。

     上级领导参加了我们公司的职工大会，大家欢迎我“出差"归来。我问是谁将“盐渍海带絲”卖给了看守所？一位老业务员举着右手站起来，我向他躹了一躬。

    我这人随和，甚至随和得无可奈何。我安慰自己，得理而让人可是一种境界吆！我又抖起精神，经理继续当，工作继续干，饭还继续吃，只是被早释放了一天，我未能吃上星期天那顿有肉的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