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不断的写作缘

何申

看戏启蒙

细想想，我日后走上写作这条路，源头应是小时候“看戏”。

我父亲年少当店员，东北叫“住地方”，不易。后来虽熬成过“掌柜的”，可终究只念过三年“冬学”，所以他不可能以读书人的感觉启蒙我。但他爱看戏，特别爱看京戏。我四、五岁时，父亲办个小作坊来料加工，家里的日子好些，有空他就去看戏，还带上我。我是他的老儿子。我上面有五个姐姐。印象中，姐姐们没有这待遇。其实我也不想去，但没法。那会儿孩子都怕大人。不去？给一脚，还得去。

还好，天津的戏园子都是热闹去处，点心铺和干鲜果品摊儿，晚上大灯泡子雪亮，照着大红的戏报，更照着苹果鸭梨大糖堆儿。父亲到这时出手大方，想吃嘛买嘛，条件是我得老老实实陪他看戏。对此我忍了。但甭管台上是演全本的《红鬃烈马》，还是折子戏《武家坡》，也甭管薛平贵留的柴米王宝钏早烧光吃光靠挖野菜度日，反正我在台下是大快朵颐，还多是甜食。小时候牙不好，老来血糖高，估计就跟那会儿看戏吃得多有关。

我家最早住天津老城厢里。看戏去南市。南市是繁华之处，过南马路，下一大坡子，再向前望，就眼花缭乱了：临街二层楼都带花檐廊，楼上楼下，各色招牌铺天盖地，茶楼商铺饭馆澡堂子旅店多得分不出个数，还有迷宫般小窄胡同。当然，最引人的还是戏园子和电影院。黄河剧院，专演评剧，好像是天津市评剧团的主场。还有长城、群英、庆云、大众、红旗等众多戏园子。父亲那时主要看京剧，偶尔也看梆子，评剧和话剧。对后者我感兴趣，因为多少能看懂些。京戏没字幕，老生又上韵，刚琢磨出这句话说的是甚，下一句又来了，赶上外语同声翻译了。但看多了，加上像三花脸、花旦等等道京白，能听懂，慢慢也就猜个差不多。后来有了字幕，上学后又认识了字，我也就从一个戏园子里的小吃货渐渐变成个小戏迷。

老戏的唱词都是千锤百炼的，我体会第一是简捷，没有废话，甚至省去日常生活用语的连接词，你却感觉不出来。第二是讲究，文字雅典精政准确，还有内涵，用典很多，第三是押韵上口，念着舒服，容易记住。这些感受，在我写作后，就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当然，我得感谢我的津门故里，天津是戏曲之乡，八岁前我家住城里，八岁后住黄家花园，两处的文化生活都很丰富。记得有一阵，天津是河北省省会，河北青年跃进梆子团很火，张淑敏即后来在《龙江颂》演江水英，那时演《陈三两》，就这出戏，我看了足有五、六遍。咋回事呢？我二姐在市文化局工作，票多。下班就带票回来，但演什么不知道。去了，是《陈三两》，再去，还是《陈三两》，管他三两半斤的，开演了就得看完，慢慢的，不光记住唱词，我都能跟着哼上几句了。

书中寻源

我最早看书是看连环画又叫小人书，目的明确，是为弄清戏里的内容。比如看了《捉放曹》、《草船借箭》、《借东风》，就看《三国演义》连环画；看了《狮子楼》、《浔阳楼》、《十字坡》、《三打祝家庄》，就看《水浒传》连环画。但不少戏，特别春秋战国、两汉的，比如《伐子都》、《将相和》、《鸿门宴》等，想一下找到相对的连环画就难了。有一次小人书铺新来了一本《烽火戏诸侯》，看的人多，我去了两天才排上看了一遍。二分钱看一本，就让看一遍。

上小学到三年级，能大概其连认得带顺着念的看小说了，正好那时就出了两本故事新编，《东周列国故事新编》、《前后汉故事新编》，作者名字到现在我还记得，叫林汉达。用白话把东周列国和西汉东汉的事描述了一遍。椐说曾有小偷在人家里见了《前后汉故事新编》，一看就入了迷，直到警察来了还放不下。

看了这三本〔后者上下册〕，我发现好多戏都出自这里。比如《伐子都》，就是东周列国郑国的事，子都是郑庄公的宠臣。在一次战役里，他任副帅，嫉妒主帅颍考叔会得头功，从背后放冷箭害了主帅，自己冒功凯旋回朝。在庆功会上，子都受良心责备，精神恍惚，幻视幻听，竟看见了颍考叔。这一惊非同小可，真的病了。在戏中，扮子都的演员，扎靠披蟒，头戴插翎帅盔，脚穿高底长靴，足有十来斤重，表演一连串的惊疯动作。先是从酒桌上窜出去，在场上跌滚翻扑，边唱边做，自述他暗害主帅的经过，后来上了有四张桌子高的龙书案，象跳水运动员那样来个“云里翻”跳下来，紧接着便是甩发，最后咯血而亡。

如果不看书，光看戏，很多时候是看个热闹，而看了书以后，再看就看出更多的内容。尤其是父亲也想知道剧情，他不好意思问，可我一旦讲，他也就静静地听。只是当我讲得有些得意手舞足蹈了，他才哼一声说行了，不让我再显的下去。

等到看了“三言”、“二拍”，就寻到了更多的戏曲本源。讲给别人听，太干巴了不行，得添枝加叶，有时还得自己编段情节，这无疑为我日后写小说编故事做了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