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街王家花园二三事′

安定里人 2023-3-11 57

  他就是我的姥爷,一生坎坷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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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街的王家花园二三事

       据考证,3000年前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中,就已出现“园”、“圃”两字,说明养花有着悠久的历史。唐朝时花卉的栽培已有相当高的水平,有白居易的诗为证: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共道牡丹对,相随买花去”。
又如唐朝女诗人薛琼笔下:
晓风吹我过山塘,山藏烟霭里、影微茫。
红阑翠幕白堤长。
轻舟动、人在画中行。
满路斗芬芳。
携筐争早市、卖花忙。
家家楼阁试新妆。
拈鲜朵、点缀鬓云香。
时至宋朝,还出版了《洛阳牡丹》、《范村梅谱》、(兰谱》和《全芳备祖》等阐述花卉培植的专著。图片

       明、清朝代,又相继出版的《茶花谱》、《艺菊谱》、《荔枝谱》等。各地相继出现了许多知名的花园,如隋代花园、新绛花园、无锡的梅园。北京的乐家花园,洛阳的归仁园等数不胜数。

       那么承德最早的花园是谁呢?就是坐落在西大街安定里南侧一处四合院里的王家花园。花园主人姓王,名化堂,字九州,铁岭人。1.75米的个子,四方大脸上有几个浅白麻子,慈眉善目,乐观豁达而又不失严历,喜饮酒,爱摄影,善魔术,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植物专科,学成归国。 

     他就是我的姥爷,一生坎坷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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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伪时期曾任小丰满火车站站长,因涉嫌通共为八路军报信等罪被贬。1938年,为求生计,经老师介绍以每月二十五块大洋做了日本书面翻译官并教学(那时1块大洋可买四袋面粉)。时间不长,因拒绝随军外出,与日军长官吵架后愤然辞职,被日军以"反满抗日”罪名″打成”国事犯”,投入锦州监狱服刑。

       1942年出狱后,筹款在承德西大街置办一处四合院,凭自己所学专业建起了王家花园,在院内建了一座百余平米大花窖,花窖为半地下,玻璃做顶斜面朝南,窖内有水池,阶梯花架,又定制了一架花车,通过中山公园的朋友买来各种花籽花卉,名贵盆景。花园经营得有声有色,热河街的市井平民,文人墨客,达官显贵们,四季赏花买花络绎不绝。外祖父觉得来的都是客,于是铜壶煮香茗,舞文弄墨,吟诗作对,闲暇之余为花友们表演魔术,也结交了许多花友。

       据承德旅游局退休的日语翻译于广达先生说,他与王家花园为邻,经常去王大爷家拜师学习魔术。也为以后的导游工作增添些许乐趣。学变魔术的徒弟还有胡家大院的老九,我与外祖父一起生活时也学了一些皮毛。

      外祖父最拿手的是培养千姿百态的菊花和兰花,并写有几万字的养花日志,(据说文革抄家遗失后被人抄袭出版),他培植的菊花,花期长,花朵大,叶片全,花萼昂首不垂,且每盆按姿态标写了优雅的名称,如红色叶昭君出塞、贵妃醉酒、红绣球,白色的叫阳春白雪、青州瑞雪、白玉珠帘、高风亮节,天鹅舞,绿色的叫柳浪闻莺、春水绿波,黄色的叫金莲映日、重阳金蕊、金皇后,粉色的叫西施待月、醉浴华清、玉芙蓉,紫色的叫紫阁凝霜、紫燕双飞,举不胜数。培植的兰花更是:

叶片卓越又多姿,花绽漂移长相思。
纯正悠远沁肺腑,提笔赞兰不穷词。

      1944年的冬季,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朦胧之中,外祖父忽听窗外咚的一声响,随后听到急促的跑步声,定睛察看发现有人跳进院里,忙披上大衣手执电筒查看,只见在微弱的光束中,一个人跌跌撞撞的滑倒在花窖旁冰面上,上前一看此人已受伤,问及原由,有日本宪兵追杀,慌不择路故而跳进院内。姥爷不容多想马上将伤者先扶进花窖中,掩盖伪装藏了起来,又回上房拿些衣物药品给伤者包扎,将换下的衣服深埋消毁,又取些水和食物,一切安排妥当,又小心翼翼将院中喷洒了一些薄荷水,确认无疑后回房休息。

姥姥辛桂香大家闺秀,识文断字,虽说见过世面却胆小怕事,唯恐受连累,一旦被鬼子兵发现通共,丈夫又要重新做牢,心怀忐忑,一夜未眠。

       天刚亮,西大街封控,鬼子兵带着狼狗挨门换户搜查,搜到王家花园时,吓得姥姥早已躲进房内,姥爷背手挺胸不屑一顾,镇静自若以一口流利的日语与前来搜查的鬼子兵交涉,“酒有,花姑娘的没有,请屋里座座”,询查多时最后“大大的良民,幺西幺西”,鬼子走了,姥姥已经是一身冷汗,埋怨姥爷胆儿大,太冒险。姥爷则写了告示:花窖消毒杀虫,即日停业谢绝参观。

      我曾问姥爷:“那伤者解放后回来了吗”?

      姥爷说:施恩不图回报,也许... ...还有许多也许。

      老师说聪明是天赋,善良是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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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敦颐曾描述“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藩”,老热河街爱花赏花者也甚多。

      我姥爷夫妇二人。每天早晨将含苞待放五颜六色的各种花枝剪下,有粉色的康乃馨,是香气四溢代表母爱的花。有红色的玫瑰,火热艳丽象征爱情的花,有白色的百合,寓意百年好合。月季花,满天星、蔷薇花、风信草等各有特色,装上花车赶早市,市府、学校,医院、饭店、送礼的、祝寿的,结婚的,谈恋爱的,每天售卖一空,另外姥姥从北京进了一批婚纱与花卉一同向外出租,也是老热河街第一家婚纱出租的商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热河街家喻户晓,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这指的是种菜,种花呢,比种菜更胜一筹,因为姥爷家生活衣食无忧,所以把养花当作闲暇生活中的一种乐趣。

    外祖父膝下二男一女,大舅留洋因故早夭,我母亲王宝媛女子国高毕业,曾获亚州运动会百米冠军,嫁给胡家大院,文革前曾将仅有的两套《承德县志》手抄本捐献河北档案馆,文革免遭一炬,小舅儿时活泼好动,学习优秀,机缘巧合参加了八路军,经解放战爭、抗美援朝,解放后空军军医转业。在承德附属医院离休。

       解放后,姥爷应聘到承德山庄管理处花园工作,他将全部花卉献给山庄花园,山庄花园因而初具规模,而后发展壮大,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花圃。他还培养了两个徒弟,大徒弟殷学顺精细有文化,二徒崔秉衡勤恳耐劳。

      1956年西部导弹基地开建,北京来人要调我姥爷去试验基地工作,几次交谈因姥姥拽后腿不同意。无奈只好将徒弟殷学顺推荐去了。1978年徒弟以高级园艺师身份退休回承德,还到家里看望这阔别多年的师傅。

       真是世事难料啊,若外祖父去导弹基地也许会改变命运,但人生没有也许。

       有一年我姥爷到大连出差,在花市发现一棵铁树,某些特征符合要开花的条件,遂决定买下运回,人说千年铁树开花,其实不然,铁树患病才开花,这就是现在山庄内罕见的铁树开花。

       1956年重阳节,我姥爷应朋友相约登高赏秋。在四面云山眺望远方,饮酒舒怀,吟诗助兴,觥筹交错,文人闲聊谈天说地,不言国事就称不上文化人,少不了有些言辞时弊。

     人生最大不幸是交友不慎。

     1957年反右派运动开始,别有用心的人伪装积极,靠近组织竟举报参加这次聚会的人作反诗,因此我姥爷和诸位友人一起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

       50年代未,由于生活所迫,接受兴隆矿务局邀请,主持矿务局花园工作近5年,合同到间离职回承。

      四合院花园因西大街铁工厂占地已被卖掉,无奈只得租房,当时租住的天主堂坐落南营子大街边上,院落空旷,我姥爷又另起炉灶继续开花园,时间不长,花友们听说王家花园又开张了,都来帮忙,有送砖的,有送玻璃的,有送木材的,花窖很快又建起来,门庭若市。

       但好景不长,天有不测风云,1966年除四旧、立四新,文革运动开始了。

      一天姥爷早市卖花归来,看到路边垃圾堆中有个半身白瓷主席像,近前一看已破两半,怪可惜的,便拾起来抱回家里,找来胶水对缝粘好并用麻绳固定,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桌上。无巧不成书,第二天北京“八一八”红卫兵来抄家,发现这老右派竟敢把主席像五花大绑供在家中,一大罪证,翻箱倒柜又翻出一顶带雄鹰军徽的大壳帽,二大罪证。还有翻出一本《东洋画报》,封面彩印“中国园艺家王化堂先生”全家照片,罪证三。遂将姥爷推倒跪下一顿皮带,打得皮开肉绽,当面将书籍、日志,花籽,放院中焚烧。外祖父望着毕生积累的专业记录毁于一旦,竟与红卫兵去争抢,又被踏上一只脚,经街道革委会决定:养花属于资本主义复辟,花卉一律没收,分数车拉入避暑山庄充公。(平反后作价退还)

        红卫兵强行押着我姥爷到南营子大街游街示众,胸前面掛着大牌子“打倒右派反革命分子王化堂”,背后挂着半身捆绑着的主席瓷像,头上戴着军徽朝后的大壳帽,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这不是花园王师傅吗”?“这年代怎么还留着国民党大壳帽呀”“你看还背着主席像”,也有明白的“那是中国空军的军帽”,一路招摇,引无数路人驻足观看,沿南营子大街向北,过火神庙绕道押往市公安局侯审室听侯处理。

       傍晚时分,公安局冶保科同志们进门一看,送来的这个右派蹲在墙角,衣衫褴褛透出血印,铺着牌子抌着瓷像睡着了。咦!“这不是花园王师傅吗″?看看桌上的罪证材料,治保科长笑了笑,摘下老人家的牌子说:王师傅!起来回家吧!外祖父睡眼惺忪艰难地爬起来,不知所措,戴着大壳帽背着白瓷像,望着眼前的几位公安有些迷茫,一时无语,边向外走边寻思,总觉得这位科长很眼熟。莫不是他!也许还认识我。

       妈妈派我到天主堂胡同打探消息,只见微弱路灯下有个人晃晃悠悠地向我走来,左手搂着瓷像,右手抱个大西瓜,头上还歪顶着那个大壳帽。一幅神态自若的样子使我哭笑不得,大概是一天没喝水,渴极了。

     花园一片狼藉,花窖门窗砸烂惨不忍睹。飘满一地的纸灰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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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上贴着“打倒封资修,反对一切资产阶级”,“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化堂”的标语。外祖父从此没了生活来源,只好以刨草药为生。

       承德周围的桃沟、山神庙沟、牛圈沟、碾子沟,水泉沟生长上几百种草药。姥爷买本《河北中药手册》,记录各种草药的图片、用途、釆摘季节,姥爷批注记录哪个山沟有苍术,黄芩,哪个山坡有远志、柴胡、旁风,哪面阴坡有百合、桔梗,紫草、徐长卿... ...,春去秋来,酷暑寒霜,踏遍远近山梁沟岔。

    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我工作调动,有幸和姥爷家一起生活,住在通济桥胡同一间半不足十二平米的南房。

      一个霜天的夜晚,掌灯时分,我姥爷还没回家,我有所着急,便到常去刨药的桃树山沟寻找,呼喊声山间迴荡,月亮从云缝中钻出又俏俏地缩回去,边走边喊,偶尔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哀嚎,我的衣衫被露水湿透,不禁打了个寒战,莽莽荒野一个人显得多么渺小啊,蟋蟀的叫声遍布山谷,却没有姥爷的回音,因深山路崎岖,只好无功而返,脑子里有感觉没指望了,我子时归家整夜未眠,满脑子都在想近80岁的外祖父在山上的种种可能,掉山涯摔伤了,被蛇咬了,连冷带饿是否有生存的希望,又想起姥爷和姥姥每晚在灯下加工药材情景,刨回的远志连秧带根,要用擀面扙碾压后抽出硬须留肉,柴胡、元胡分捡,也要用剪子一根一根除去秧子,凉干送到南菜园供销社售卖,才能获得一点微薄的收入,补充生活囧状。记得姥爷日记本上抄写了一首古诗:

採药息柳下,仰观春鸟乳。
黄口快得食,哪知老鸟苦。

      为了生存,外祖父从1966年末到如今以刨药为生整整过去了15个年头,踏遍周围的大大小小沟沟岔岔,风雨霜天,漫漫山野,老人刨药的背影,一镐一个喜悦,一镐一份人生,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咸菜干粮,我的眼摸糊了……,想到天濛濛亮。

       我顾不上洗把脸,刚走出胡同口,突然看见一个老者正用脚将路上的石块趋向墙边,见这个习惯动作,我跑上前去大声呼喊“姥爷”,只见他老人家衣衫半湿,却满不在乎地说:"昨晚下山已黑,脚滑滚坡了,镐、药筐、饭盒不见了,摸黑到山下,听到火车站的汽笛声,才知道路走反了”,我心想您命真大,我强忍泪水扶老人回家。少不了姥姥一顿数叨。我急了一夜,他老人家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您这心真大。也许这就是历练,再多磨难,再多风雨,最终也只能自己坚强面对。

      正如木心语:吃再多的苦也要笑着活出人样。

    1981年秋,每逢周六,外祖父应邀去承德园林苗圃做菊花技术指导,那年培植的菊花植株健壮,花色齐全,花朵大,花期长,花叶茂盛,花萼挺拔,一年一次的菊展开业了,朵朵菊花向人们展示自己的风釆,花香宜人。赞赏之余,花友相互寒喧问候,却再也没见到外祖父的身影。

       记得唐诗有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

       热河街王家花园,一个中国园艺家的一生,一个承德人开花园抺不掉的点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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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回复 (3)
全部楼主
  • 方程 12月前
    2
    许多承德珍贵的史料,写的真好,拜读了!
  • 安定里人 12月前
    3
    谢谢方老师
  • 大红点 9月前
    4
    危难之中救人一命,不图回报,长者的风范令人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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