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从日本回中国串门了。到大连下了飞机就给我打电话说很想我,要我去看她。我正在为去大连安排工作时间,两天后王婶又从天津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到了天津,希望我去天津见面,我当即答应马上就去天津,因为到天津的路程要比到大连近一半,驾车就不算太劳累了。

我也很想见王婶,王婶今年快80岁了。我和王婶的儿子关系很好,他儿子曾是筑路二处六连的连长,有一段时间连队里只有我们两个是北方人,我和他关系一直算是很好,他后来还曾任二处主任。我母亲在大兴安岭的那些年和王婶关系处得也很好。可惜她唯一的儿子十几年前稀里糊涂的死在了北京,我曾专程赶到北京为他料理后事。

在天津,王婶见到我顿时百感交集,眼含泪水抱住我,我也有点鼻子发酸,我想王婶见到我的那一刻一定是想到了她英年早逝的儿子。

王婶的日本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但对她的身世略有知晓。

当年日本侵华时期,日本政府除了征召大量军人来华作战之外,还向中国大量移民,到东北开荒种地,中国人称这些人为“开拓团”,也叫“火犁队”。王婶的父母带着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来到中国开荒种地。日本战败后,军人或战死,或俘虏,或遣送回国,比他们更凄惨的是这些日本移民。

 

那一年王婶14岁,上面的姐姐16岁,下面的妹妹12岁,小弟弟10岁,姐弟四人无依无靠,成了孤儿。好在他们姐弟几人还会说几句中国话,也好在年岁小,不细观察不会暴露身份,就这样一路讨饭,也不知哪里是归宿。

严冬的一个早晨,姐弟四人讨饭来到一个姓郎的大地主家。郎地主心眼不错,给他们饭吃,找衣服给他们穿。住了两天郎地主想打发他们走,但地主家一个30多岁姓王的老光棍长工和东家说,他想继续留下他们,郎地主乐观其成,来个顺水推舟,就同意这个姓王的老长工也就是我后来的王叔收留了他们。

解放后王叔带着王婶几经辗转来到林区,王叔当上一名伐木工人,全家在林区定居下来。

王婶的小弟弟给郎地主当“半拉子”(东北话:小长工),后来一直随郎地主姓“郎”,姐妹三个由王叔抚养。多少年后,我和王婶的儿子在一起喝酒,王叔也在场,可能是酒喝多了点吧,向在座的我们炫耀:“娘的!日本鬼子倒了以后,满街的日本娘们没人要,我一下子就拣了三个!我后来自格儿就留一个!” 王婶的儿子顿时满脸绯红,大声呵斥:“爸!你喝多了!你别说了行不?!”

王婶很聪明,虽然没有在中国上过一天学,但靠天资聪明和好学,也识得不少汉字,竟然还能读古书,经常到我家向我母亲借那些繁体字的《水浒》、《三国》、《红楼梦》之类的书籍看,而且还经常和母亲讨论书中情节,我还见过她留给我母亲的便条:“嫂子,我刚才来过,你不在,一会回来见到字条你到我家去,我有事找你”,用铅笔写的,工工整整。

到后来中日建交,两国关系逐渐正常一点了,听说王婶要到日本看看。我中午和晚上回家,经常看到王婶和我母亲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王婶走后我问母亲:你们在干什么啊?

母亲说:在教你王婶日语。

我好生奇怪:王婶是日本人怎么还用你教日语?

母亲说:傻孩子,你知道什么啊?你王婶从小离开父母,早把日本话忘了。

我又奇怪了,问母亲:“你怎么会日语?”

母亲笑了:“你别忘记了,**可是伪满“国高”毕业的哟,我们那个时候上学,上中文课叫“满语”课,上日文课叫“国语”课!我的日语水平教你王婶不是富富有余嘛!”

后来,王婶就接连几次去日本,先是以探亲扫墓的名义,固定时间必须返回不能定居。记得那时王婶从日本回来时送给我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她说在日本只要你买一条烟就会送你一个打火机,日本人家早就不看黑白电视了,彩电也不是一台,除了客厅之外卧室里都有电视,让我好生羡慕。还说在日本最贵的衣服是纯棉的,咱们现在穿的化纤、涤纶衣服在那边根本不值钱,又让我好生糊涂。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看来,我们现在也已经日本了。

再后来,王婶终于打通了日本政府和那边亲人的关节,就回去定居了,把王叔、寡居的媳妇和孙子孙女都带了过去。年轻时给朗大地主当长工时的王叔可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老年会到日本定居。

王婶的聪明好学让她在日本发挥了作用。在日本,战后遗属很多,中日建交后大量遗属回国给日本政府增加很大负担,日本政府也不是诚信诚意的要帮助这些人回国安稳生活,这就需要遗属们联合起来到国会抗议示威,请律师起诉打官司。前几次作为当事人代表的其它遗属在法庭上陈诉,因为日语不行,说不到点子上,翻译再漏掉一些,就更加没有说服力,得不到社会同情。后来战后遗属成立的组织发现了王婶,就让她在法庭上作为当事人陈诉,王婶靠回国前学习的日语和回国后继续学习,在法庭上竟然滔滔不绝的用流利的日语陈诉了一个多小时,她的陈诉获得法官以及听众的满堂喝彩,打动了法官,也打动了社会,没有多久法院就判定日本政府必须要善待战后遗属,每人每月可得到7万多日元的基本生活费。初战胜利后遗属组织又再次起诉,由王婶陈诉,法院又判定政府,如果战后遗属在日本生活,还可再得到5万多日元的生活补助,加入社会医疗福利体系、子女上学、就业等一系列日本国民待遇。

也因为这些社会活动,王婶成了不大不小的社会名人。广播电台、电视台经常找她做专题节目,许多院校找她作演讲,作报告。

王婶告诉我,她在各地演讲的主题主要是宣传和平,宣传中国人的好处。她这次到中国来主要目的是考察日本侵华期间的罪证,因为有好多学生向她提出问题,因为她知识有限很多问题她都没有很好的解答,考察一些事例回去后可以好好的向学生们解答。

我和她约好明年再来,到承德来玩,承德也有很多日本人留下的罪证,王婶很伤感的说:我快80岁了,不知能不能有这个机会了。我告诉王婶:你的精气神很好,再活20年没有问题。

临分手时,王婶老泪纵横。王婶说:日本侵华给中国人造成巨大灾难,也给日本人造成巨大灾难,你王婶就是一个例子。我没有国界,日本是我的家,中国更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如果还能来中国,一定还要看你。

王婶回国了,我很惦念她,王婶一生不容易,希望她要好好保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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