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林岚岚到大黑山替母寻亲 


       白雪的女儿林岚岚就读于省师范大学新闻系,在省报当实习记者。岚岚继承了父母的遗传基因:既有母亲的坚毅、美丽,又有父亲的儒雅、聪明,身上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是一个阳光女孩。

      她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奶奶是师范大学的教授,知识渊博,性格随和,为人谦虚豁达。他们待遇很高,生活条件很好,不用为茶米油盐犯愁,所以岚岚性格开朗,整天高高兴兴的,没有什么愁事。爷爷奶奶因病去世后,岚岚被姥姥、姥爷接了过去。姥爷是离休的省师范学院党委书记兼院长,姥姥是退了休的省妇联副主任,他们都是厅级领导干部。国家对退了休的领导干部照顾得很好,工资也很高。岚岚就是在这优越的环境中长大,整天无忧无虑的。虽然妈妈不在身边,岚岚有些怨妈妈,为了工作顾不上自己。但是有这么多亲人爱她、关心她,她并没有感到孤独,

      岚岚最近正在为毕业论文伤脑筋。写什么呢?应该选择当前老百姓迫切需要解决、而现在还没解决好的课题去研究,这样自己的毕业论文才有价值,才有份量,她想让姥姥、姥爷给自己当参谋。于是,岚岚买了姥姥、姥爷平时爱吃的水果和点心,坐上公交车去看他们。

      姥姥、姥爷住在省师范学院离休干部家属院,上下两层小楼一处院,虽然不是高楼大厦,但是宽敞明亮,阳光充足。如果是在夏天,院子里满园花草,水果芳香。小时候,岚岚一到姥姥家就在这里扑蝴蝶、捉蚂蚱,在外边呆的时间长了,姥姥就会出来喊:“岚岚,吃饭啦!快回来吧!”岚岚就会大声答应:“知道啦!”然后偷偷将一个大蚂蚱捉回家,趁姥姥不注意,冷不丁放到餐桌上,吓姥姥一大跳。姥姥假装生气:这个孩子,哪儿像个姑娘,分明就是一个淘小子!姥爷也开玩笑:这么淘的姑娘,将来怎么找对象啊?弄不好嫁不出去!大家哈哈大笑,空气中弥漫着快乐的味道。

       这会儿姥姥、姥爷干什么呢?很长时间没来了,岚岚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于是悄悄打开院子门,走到窗下往屋里张望。一楼的窗子是开着的,姥姥正坐在沙发上跟姥爷说话。

       姥姥正在劝姥爷:“这么多年过去了,别想他了,只要他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怎么能不想呢?我都八十二、三了,再不找就找不到了,心有不甘啊!”姥爷落下泪来。

    “要不是王英到大黑山给游击队送信,怎么会牺牲呢?孩子也不会丢的。组织上帮助找了那么多年,你也去找过多少次,不是也没任何线索吗?”

    “白雪去燕城当纪委书记?我想把找冬儿的事交给她,毕竟冬儿是她的哥哥。在我临死之前,一定要找到我的亲儿子!”

    “咱们都这个岁数了,何必让那些陈年往事让女儿心生不安,给她添麻烦呢?她这个市纪委书记可是不好当的啊。”

       岚岚懵了:怎么,姥爷还有一个亲生儿子?为什么会丢?是怎么丢的?那个王英又是谁?

       岚岚站在窗下一不留神,手里的水果掉到地上,弄出了响动。

       姥姥和姥爷中止了谈话,姥爷喊了一声:“谁呀?”

       岚岚赶紧说:“是我,岚岚。敲了半天门,你们也不开,是不是不要我这个外孙女儿了?”

    “岚岚来了?快进来!”姥爷赶紧打开房门。

      姥爷白鹤峰八十多岁,并没显出老态,身体很结实,神采奕奕的,看到外孙女儿岚岚来了喜出望外,赶紧开门。

      姥姥丁韵的岁数比姥爷小很多,还不到七十岁,个子不高,圆圆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嘴角总是快乐地向上翘着,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是显得很年轻,而且比母亲会打扮,穿着也很时尚。

      岚岚跟姥姥、姥爷打过招呼,想着刚才偷听他们的谈话,所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姥姥跟她说些什么,她都没听见。她的小脑袋瓜飞快地旋转着,不停地闪现出“燕城”“大黑山”这些名词。突然,她想到了自己的毕业论文。

     “姥姥、姥爷,我想到我妈那里去写毕业论文,你们看怎么样?”

     “好啊!”想不到姥姥马上赞成:“我认为你这个新闻专业大学生的毕业论文应该关注大的层面,直击反腐主题。你有别人没有的条件:你妈是一个市的纪委书记,掌握的情况和资料肯定比别人要多。你可以到你妈那个燕城市多做一些调查研究,到工厂和农村倾听一下老百姓的呼声,在改革进程中有没有贪腐问题?怎样从根本上杜绝腐败的发生,怎样让领导干部不想腐,不敢腐,不能腐,怎样从制度和监督层面去预防腐败。”

    “对,你姥姥这个建议提得好!”姥爷也来了精神。

    “岚岚,姥姥还想交给你一个任务,不知道你敢不敢接受?有没有能力去完成?”

      岚岚撒开了娇:“姥爷,您看,我去燕城写毕业论文,姥姥还要交给我任务。这么多事,我可干不过来噢。”

    “ 让姥姥说说看,你交给我们岚岚什么任务啊?”

    “我有一个同学的母亲建国前牺牲了,她有一个亲哥哥在燕城失散了,她的家人寻找多年一直没有下落。你去燕城顺便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找到线索,帮助我同学找到她的亲哥哥呢。”

     “为什么不让我妈找啊?她可是市级领导,找个人还不容易?”

     “你妈肩负重任,我不想给她添麻烦。你呢,闲人一个,在哪儿写毕业论文不一样啊。你是我的亲外孙女儿,我不找你找谁呀?姥姥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一定能找到我同学的亲哥哥。这也算是姥姥交给你的一个政治任务。烈士若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你这个能干的女孩。”姥姥拍了拍岚岚的肩膀。

      岚岚是个热心人,她也想在寻找姥爷亲儿子的过程中写一篇激动人心的新闻报道。更重要的是,姥爷找到了亲儿子,妈妈找到了同父异母的亲哥哥,自己呢,也找了一个亲舅舅,那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岚岚仔细询问了舅舅与家人失散的经过,有什么体貌特征。姥姥告诉她,同学的母亲是在粉碎敌人阴谋回来途中牺牲的,她把孩子留在了医院,交给一个老职工看管,结果孩子在医院丢了,不知去向了。孩子右脖子上有一块红色胎记,一九四八年生人,属鼠的。

      白雪没想到,女儿岚岚会来燕城写毕业论文,还说要写反腐题材,闹着要去大黑山采访。

      一直以来,白雪总觉得女儿跟自己隔着什么,大概是女儿从小不在自己身边,感情淡薄吧?借着她来燕城写毕业论文,改善一下母女关系,应该是件好事。毕竟就这么一个女儿,是自己对不起她,没有尽到当母亲的责任。女儿已经二十三岁,也快要到找对象嫁人的年龄了,将来有了丈夫成了家,离自己就远了。大黑山的案子虽然结了,但是在企业改革过程中如何防止国有企业资产流失、如何从根本上堵住产生腐败的根源和漏洞,还需要从制度上去探索。于是找来市纪委政策法规研究室副主任奚云,说省报实习记者林岚岚要和市纪委的同志一起去大黑山搞调研。白雪想这样既不暴露岚岚的身份,又有利于工作的开展。

      奚云是市纪委的大笔杆子,善于学习和研究问题。她也正想总结大黑山案件教训,从深层次探讨预防腐败发生的一些规律性的东西,为遏制违纪违法问题的发生寻找一些有效途径。她在大黑山熟人很多,除了罗成调到大黑山当纪委书记之外,她还有好几个同学都在大黑山矿务局工作,找起人来比较方便,探讨问题也会更深入一些。

      大黑山矿务局小会议室里,坐着十几位老同志。矿区纪委的同志给他们倒着茶水,奚云和岚岚跟他们聊着大黑山的历史和现在。

      一位高个子女同志从外面走了进来,屋里的人都亲热地向她打招呼:“老矿长身体可好?”

     “好,老哥、老姐、老弟、老妹们,你们都好哇!”老人家说话干脆,嗓音高亢。

岚岚问旁边矿务局纪委的同志:“这位女矿长叫什么名字?”

     “她叫葛大翠,是原来铁岭矿的老矿长,曾经是双手打枪的女游击队长,当年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女矿长有八十多岁,高高的个子,头发花白,眼睛明亮,长得有点像男人,耳不聋,眼不花,嗓门豁亮,腰板挺得倍直,昔日英姿犹存。

       接着,又进来一名男同志,六十多岁,气质儒雅。

     “这是老矿长的儿子赵向东,矿务局原来的总工,退休后又返聘了。”矿务局纪委的同志介绍说。

      看样子赵向东走路有点热,脱了外衣,露出了里面的黑色体恤衫。突然,岚岚发现赵向东右脖子上有一块红色胎记,不太明显,如果不刻意看,还真看不出来,跟姥姥说的胎记相仿。

      于是岚岚上前与母子俩搭话:“葛矿长和赵总是大黑山发展的功臣啊,应该记入大黑山史册。不过,赵总这么年轻,怎么也来参加退休人员的座谈会呢?”

    “年轻什么?老头子了。我是一九四八年生人,属鼠的,今年已经六十五了。”

    “啊?”岚岚惊喜地喊起来。心中暗想: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这个赵总就是姥爷的亲儿子?胎记、出生年月、属性全都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姥爷找了那么多年也没找到,自己刚刚来这里就找到了,自己真是福星啊!岚岚高兴得手舞足蹈。直到看到大家都在注视着自己,这才掩饰道:“赵总长的太年轻了,我以为才五十多岁呢。”

      座谈会上,大家结合前任领导班子出现的腐败案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矿务局以前制度不严、监督不力、一把手一言堂,职代会等于虚设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对今后反腐败机制提出了很好的建议。老矿长和她儿子也都发了言,从不同侧面对今后如何预防腐败问题的发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

      奚云细心听,认真记,岚岚却常常走神儿,眼睛时不时膘赵向东一眼。老矿长似乎察觉了岚岚的反常举动,所以等会议结束,岚岚提出要与赵向东做进一步交流的时候,老矿长推说家里有事,拉上自己的儿子就走了。岚岚提出想去他家串门,也被老矿长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第三天下午,岚岚和奚云离开大黑山回到燕城,她们到基层调研需要的资料差不多了。岚岚对奚云说要回一趟省城,到省图书馆再找一些反腐败资料。

    “姥姥、姥爷我回来了!”随着一声呼喊,一阵风似的,岚岚出现在白鹤峰、丁韵面前。

    “收获怎么样?岚岚?”

    “你们猜?”

    “人海茫茫,找了这么久了都没找到,你一个女孩子刚去一天能有什么线索?”姥爷摇着头说。

    “我外孙女儿是福星,她一出马就一定会马到功成!一定有线索了,姥姥猜的对不对?”

    “还是姥姥有眼光,你同学的亲哥哥有线索了!”

    “啊?”姥姥、姥爷惊奇地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姥姥怎么犒劳我呀?”

    “给你炖红烧肉!”

    “太好了,很长时间没吃姥姥炖的红烧肉了!”

      姥爷却急不可耐:“岚岚快说,人找到没有?”

    “大黑山矿务局的总工赵向东符合姥姥说的条件:一九四八年出生,属鼠,右脖子底下有一块红色胎记。我想找他谈谈,可是他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我接近他,好像很怕我对他说些什么。”

    “他母亲是干什么的?”姥姥问。

    “大黑山铁岭矿的老矿长,听说解放前曾经是女游击队长,双手能打枪,挺出名的。”

    “怎么,你见到女游击队长葛大翠了?”姥爷惊奇地问。

    “见到了,高高的个子,壮壮的身体,说话粗门大嗓,像个男人。哎,姥爷,您怎么知道那个女游击队长叫葛大翠啊?”

    “哦,”姥爷赶紧掩饰道:“当时她很出名,谁不知道燕城有个双手能打枪、女扮男装的游击队长葛大翠啊。”

    “葛大翠为什么不让岚岚接近她儿子?是不是这里头有什么名堂?”丁韵对葛大翠产生了怀疑。


    “是不是她收养了冬儿?”白鹤峰若有所思。

    “冬儿是那个失踪的孩子吗?”岚岚问。

    “是啊。冬儿母亲牺牲,不知是谁把他给抱走了。”姥爷叹了口气。

      丁韵说:“如果是葛大翠抱走的,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是为什么组织上找了那么久,她都不把孩子交出来呢?”

    “可能有她自己的苦衷吧。”白鹤峰没再说什么。

    “哎,姥爷,怎么才能让葛大翠说实话啊?”

    “欲速则不达,事缓则圆。慢慢想办法吧。”

      白鹤峰心中再也不能平静。六十三年前,自己在江苏徐州听到妻子王英牺牲的消息时悲痛欲绝,急的说不出话来,赶紧追问燕城地委书记廖云鹏自己儿子冬儿的下落。廖云鹏说孩子不知去向,组织上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并说王英的遗体也下落不明。当时自己马上请了假从南方回到燕城寻找妻子的遗体和儿子冬儿的下落。发现地下党遭到严重破坏,警察局内线和交通员夫妇都已经牺牲,接替自己职务的蒋正毅正在接受组织审查。组织上派了很多人帮助自己寻找冬儿,始终没有下落。建国后,自己要求从江苏徐州调回燕城工作,不论职务高低自己都不在乎。回燕城后继续寻找冬儿的下落和王英的遗体,仍然没有任何线索。后来,组织上把自己调到省师范学院当了院长。文革初期自己被揪斗,是师范学院团委书记丁韵同情自己,帮助自己,站出来保护自己,病了的时候照顾自己,两个人逐渐产生感情,丁韵不顾年龄小与自己结了婚,生下了女儿白雪。

      一天下午,白雪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着急地问:“你爸到你那里去了没有?”

     “没来呀!”

     “坏了,他可能去大黑山了。”

     “他去大黑山干什么呀?”

       母亲在电话里含含糊糊地说,父亲在帮一个战友找一个失散孩子的下落去了,可能岚岚在大黑山发现什么线索了。

      白雪大吃一惊:前些天女儿岚岚非要去大黑山采访,怎么现在父亲那么大岁数了,也往大黑山跑,这究竟是怎么了?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雪立刻给女儿打电话:“岚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姥爷那么大岁数了,你还告诉他一些不着边的事。现在,姥爷一个人偷偷去了大黑山,万一身体不适、出现状况怎么办?”

    “什么?姥爷一个人去了大黑山?都怪我,不该说赵向东有可能是姥姥同学的亲哥哥。”

    “你姥姥同学的亲哥哥关你姥爷什么事啊?”

    “哎呦,我的亲娘呃!我可是在替您老人家操心呢。实话跟您说了吧,您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哥哥,是在姥姥之前姥爷和前姥姥生的,前姥姥牺牲了,把孩子弄丢了。”

    “那你姥爷怎么早不说、早不找啊?”

    “原来也找过,一直没找着。现在姥爷老了,想儿子了,怕在有生之年见不到了呗。”

    “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啊?”

    “您老人家大忙人一个,连我这个当闺女的都不愿意打扰您,何况姥爷是那么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老布尔什维克了!”

    “我马上过去接他到我这里来。”

    “我的书记大人,您可不能打乱省师范学院老院长的侦查方案,他可不是一般的老爷子,他可是老地下工作者了,弄这点事还不是小菜一碟。给他点自由吧,没准真能给您领回来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来。”

      岚岚的话不无道理,父亲是一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人。他身体没什么大碍,找儿子也是他的权利,了却他心中的遗憾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能找到皆大欢喜,找不到父亲也就了无遗憾了。

      白雪找来肖帆:“麻烦你明天跑一趟大黑山,省师范学院老院长从省城到大黑山来访友,请你把他接到我这儿来,车费由我付。”

      白鹤峰来到大黑山,不禁感慨万千。当年大黑山煤矿被日本人和国民党盘剥多年,建国后终于回到人民手中,并且为新中国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想到自己妻子为了保住这所矿山完整无损地回到人民手中,英勇牺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自己的女儿白雪为了清除蛀虫,与大黑山腐败分子进行坚持不懈的斗争,付出很多心血。如果赵向东真的是自己的儿子,那他也为大黑山的发展倾注了自己毕生的精力。自己一家人跟大黑山真的很有缘。

       自己跟儿子相认不相认并不重要,儿子跟谁生活在一起也不重要,只要儿子活得好好的,日子过得舒心幸福,自己也就放心了。

      他打算偷偷看一眼赵向东,看看儿子长大后像不像自己?儿媳妇和孙子长得什么样?儿子现在生活得舒心不舒心?幸福不幸福?自己也就知足了。所以,他打算到大黑山看一看儿子和家人,再到古桥看一眼妻子的牺牲地,祭奠一下,了却自己多年的夙愿,就回省城了。因此没打算告诉女儿自己来燕城。

      正当他在大黑山到处转悠的时候,恰巧遇到了葛大翠和她的丈夫赵大柱!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这可能就是冥冥之中命里注定的。

      前面走过来一女一男。女的个子很高,腰板倍直,目光犀利,像个男人。男的像座铁塔,高大威猛,脖子短粗,皮肤黝黑。女的走在前头,男的跟在后面,相跟着朝白鹤峰这边走过来了。

白鹤峰认出了女人:这不是大黑山游击队长葛大翠吗?虽然六十多年过去了,但是她的脸和身形、轮廓及神态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头发全白了。

      迟疑当中,男的走过来了,在白鹤峰跟前停住了,打量了好半天,突然颤颤巍巍喊了一声:“‘山鹰’!” 盯住白鹤峰不放。

      白鹤峰看这人面挺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毕竟六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伙子都变成了老头子了。

    “我是大黑山煤矿地下党赵大柱啊!”

      听到赵大柱喊 “山鹰”,走过去的老太太也回过头来仔细打量着白鹤峰,脱口喊了一声:“真的是‘山鹰’兄弟!”

   “葛大姐!大柱大哥!”白鹤峰激动地跟着喊起来。

      当年的三个老战友走上前来,相互打量着对方的脸庞和身体,然后拉着对方的双手,不住地抹眼泪,又相互拍打着对方的肩膀,相拥而泣,老泪纵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还是赵大柱收住了汹涌澎湃的情绪,对白鹤峰说:“快回家!前面矿务局家属院就是我和大翠的家!”说着,拉着白鹤峰的手就往前面一排家属院走。

      葛大翠的脚步忽然停了,注意力好像不太集中,像是在想什么事。赵大柱催促道:“大翠,你倒是快点开门去啊!”

      葛大翠赶紧走到一个种满花花草草、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把大门打开,把白鹤峰让到屋子里。

矿区家属院的房子宽敞明亮,老俩口屋里摆放着的家具虽然有点过时,但是擦得一尘不染,彩电、冰箱、空调,现代化设施应有尽有,看样子夫妻俩晚年生活过的不错。

    “孩子们呢?”白鹤峰问。

      赵大柱说:“就一个儿子,在矿务局当总工,前些年也退休了。因为一些技术上的事他懂,又被返聘回去了,帮助做一些技术指导性工作。”

      赵大柱是本地人,解放前在大黑山当矿工,因不满国民党的统治和对矿工的盘剥,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矿工与国民党矿山管理局进行不懈的斗争,经常与白鹤峰打交道,与当游击队长的葛大翠也因此相识。当时的葛大翠一身男装,腰挎双枪,领导着大黑山游击队,常常和矿山地下党一起并肩作战。她带着游击队骑马飞驰而来,打完仗又带着游击队骑马飞驰而去,令许多人佩服,在当地威望非常高。建国以后,大黑山矿山收归国有,成立了矿务局。赵大柱被组织上安排到后勤处当了运输大队长。葛大翠被组织上安排到露天开采大队当了大队长。赵大柱爱慕葛大翠的勇敢和胆识,认为一般男子也比不上她,就向她求婚。葛大翠对赵大柱说,自己有爱人,在战斗中牺牲了,留下一个男孩。如果视孩子如亲生,就可以结婚;如果接受不了这个孩子就拉倒。赵大柱为了和葛大翠结婚,表示愿意接受这个孩子。就这样,在领导和矿工的祝福声中,赵大柱和葛大翠走到了一起,建立了小家庭。可是,除了这个男孩,葛大翠再也没给赵大柱生出个一男半女。想到葛大翠一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赵大柱也就认了。对这个男孩视如己出,供他上学,给他娶媳妇,帮他带孩子,如今孙子都上大学了。

      葛大翠多年来一直都是快人快语,办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可是一见到白鹤峰,却显得慌乱不安,神情恍惚,不知该干些什么。

     “大翠,快给‘山鹰’兄弟沏壶好茶,把儿子从武夷山买来的大红袍拿出来。”赵大柱看到昔日战友太高兴了,一时不知道该拿些什么招待他,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看葛大翠愣愣地站在那里心不在焉的样子,赵大柱催促道。

     “哎……”葛大翠慌忙去屋里翻箱倒柜,却忘了大红袍茶叶放到哪里去了。

     “大红袍在里屋的柜子顶上。”赵大柱提醒道。

       葛大翠拿着板凳进了里屋,只听屋里“扑通”一声,像是凳子倒了砸到了什么。两个人赶紧进屋,一看葛大翠从凳子上摔了下来,竟然昏迷不醒。

      赵大柱赶紧打电话叫矿务局的救护车来,同时挂通了儿子赵向东的电话。

      很快,矿务局的救护车开过来了,赵大柱和白鹤峰把葛大翠抬上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白鹤峰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赵向东。赵向东看了一眼白鹤峰,白鹤峰也看了一眼赵向东,两个人不约而都在心里嘀咕: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

      赵向东着急地问大夫:“我妈怎么样了?”大夫说:“正在观查,估计是血压高引起眩晕摔倒了。家属尽量在外面等候,病人暂时还没苏醒过来,她需要安静。”

在医院走廊,赵向东问赵大柱:“爸,我妈是怎么摔倒的?”

      赵大柱对儿子说:“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是我的老战友、燕城地下党城市工作部部长,多年没见面的‘山鹰’叔叔。刚才凑巧在矿区大街上碰到,你妈给你‘山鹰’叔叔取大红袍沏茶时,一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了,估计是犯高血压了。”

    “您好!‘山鹰’叔叔。”赵向东与白鹤峰握了握手,回过头来埋怨赵大柱:“爸,您也真是的,怎么把茶叶放到那么高的地方,放在茶几上多方便啊。”

    “平时不是舍不得喝嘛。”

    “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害得你母亲因为给我找茶叶摔倒,多不合适!”

      白鹤峰觉得很对不起父子俩。

     “‘山鹰’兄弟,快别这么说,是大翠她自己不小心。”

看到白鹤峰曾似相识的面孔,一种久违的记忆在赵向东脑子里由远而近。小时候好像听说过“山鹰”这个名字,白鹤峰身上的气味也好像特别熟悉……

     “说真的‘山鹰’兄弟,我只知道你的化名,还不知道你的真名……”

     “白鹤峰,省师范学院离休干部。”

     “听说你爱人为了给大黑山送信牺牲了?”

     “是的,她叫王英,化名‘画眉’。”

     “画眉”?这个名字好像也有人叫过,遥远的记忆在赵向东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年轻女人模糊的身影……

       实际上,赵向东一跑过来,白雪峰就像看到了中年时期的自己,长得像极了。特别是赵向东扭过脸去问赵大柱自己母亲怎么摔倒的时候,白鹤峰已经清楚地看到了他右脖子下面的红色胎记,心里已经认定赵向东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了。他之所以没有相认,知道葛大翠从凳子上摔下来,是因为接受不了儿子将被亲生父亲相认的现实,神情恍惚所致。

      设身处地为葛大翠想一想: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多年的儿子将被亲生父亲认走,那是什么心情?该有多么失落和痛苦。特别是赵大柱提到,他们只有赵向东一个儿子,可能葛大翠不能生育。那么,已经老迈的夫妻俩怎么能够忍受没有儿子的痛苦和孤独?看到儿子这样优秀,自己认不认又怎么样呢?找到儿子了,这比什么都高兴。想到这儿,白鹤峰释然了,起身告辞:“你们好好照顾葛大姐,我就不在这儿打扰了。再见!”

      赵向东正想跟 “山鹰”叔叔聊几句,看到他起身要走,就对赵大柱说:“爸,我去送白叔叔。”

   “好吧,我守在这里,你代表你妈我俩送送白叔叔。鹤峰兄弟,咱们改日见!”赵大柱和白鹤峰再次拥抱。

      赵向东边送白鹤峰,边问道:“大黑山有您的亲戚?”

      白鹤峰说:“没有。我和妻子王英建国前都曾在燕城做地下党工作,妻子为了给大黑山地下党和游击队送信,阻止国民党撤退前炸毁铁矿,从大黑山回来在路上牺牲了。儿子冬儿从那以后便没了消息。我现在有个女儿在市纪委工作,她叫白雪。我年龄大了,在能动的时候来大黑山看看,也算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什么?白鹤峰的妻子是为保护大黑山铁矿而牺牲的?他儿子冬儿丢了?而且他的女儿就是白雪书记?

      “白叔叔,您为什么不来找儿子?或许他就在大黑山呢!”赵向东想起小时候曾有人喊过他“冬儿”,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和眼前这个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六十多年过去了,冬儿年龄也应该不小了,他养父养母拉扯他这么多年也不容易。算了吧,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就不打扰他们一家人平静的生活了,也不一定非得相认。你说呢,赵总?”

      赵向东感觉白鹤峰好像认定自己就是他的儿子,这番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白鹤峰走后,赵大柱忽然想起刚跟葛大翠结婚时,发现赵向东跟葛大翠一点儿都不亲,常常一个人无缘无故地躲在一边哭,从不喊葛大翠“妈妈”。直到赵向东十岁时,生病发高烧,葛大翠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嚼小米给他搓身,病好之后,他才喊了一声“妈”。葛大翠也从未提起过原来的丈夫是怎么牺牲的,叫什么名字。

      有一次碰到和葛大翠一起打游击的战友,赵大柱曾问过:大翠原来牺牲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是怎样牺牲的? 那人回答道:不知道,没听说在你之前她还有过丈夫,也没看见过她怀过孕,更没听说她生过孩子。

      看到儿子,赵大柱有些酸楚:如果赵向东真的是别人的儿子,自己和葛大翠怎么办?是不是从此就失去儿子、儿媳妇和孙子了?这时候他开始理解葛大翠为什么担心和害怕失去儿子了。

   从见到白鹤峰那一刻起,葛大翠心里就慌乱起来。她是猎户的女儿,从小跟着爹上山打猎,在深山老林里生活,除了野兽就是土匪。为了生存,葛大翠改名葛大山,剃的是男人头,穿的是男人装,粗门大嗓,为的是保护自己。后来,爹和妈都让土匪给打死了,游击队救了她。从此,她以男儿身在游击队里冲锋陷阵,顽强杀敌,屡立战功,当上了游击队长。直到有一次她身负重伤被抬了回来,在做手术的时候,医生发现了她是个女的。从此,“花木兰——葛大翠”回归了她的女儿身,国民党和土匪都知道大黑山有个双手能打枪、赫赫有名的女游击队长。但是,残酷的生活和激烈的战斗损伤了她的健康。有一次负伤,子弹射进腹部伤到了子宫,使她失去了怀孕当母亲的能力。她悲痛欲绝,不再考虑谈恋爱结婚。

      建国前的一个夜晚,一辆警车开到游击队驻地,大家立刻抄家伙准备战斗。

      一个漂亮女人下了车,高声喊:“我是‘画眉’。”

    “画眉”将敌人要炸毁大黑山铁矿矿井、需要大黑山游击队和矿山地下党联合击败敌人的作战计划告诉了葛大翠,让她即刻集合队伍到大黑山峡谷口与矿山地下党会合,然后开着警车去找矿山地下党负责人赵大柱去了。

      等葛大翠带领游击队来到大黑山峡谷口的时候,矿山地下党赵大柱已经带领他的同志在峡谷口埋伏好了。

      时间不长,国民党士兵大约三十多人,荷枪实弹开着三辆大卡车向大黑山峡谷口驶来。葛大翠和赵大柱各自一声令下,埋伏在峡谷口两边的两队人马同时对三辆大卡车展开激烈的进攻。机关枪和手榴弹炸死了国民党士兵,引爆了卡车上的炸药。

      激战一个小时之后,敌人被全部歼灭,游击队和矿山地下党挫败了敌人的阴谋。

       第二天,游击队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画眉”开车到古桥,被前来追捕的敌人残酷杀害。

      不久,在医院看管仓库的表哥杨桂林给葛大翠抱过来一个孩子。说是一个看病女人出去办事,临走时将这个孩子托付他照看,没想到一走就再没回来。听护士说,一名“女共党”开车给游击队送信,在古桥被警察给打死了,警察到处在找这名“女共党”的孩子。这时杨桂林才知道,那个把孩子交给自己临时照看的女人就是那名“女共党”。杨桂林想到自己作为老光棍没法抚养这个孩子,表妹葛大翠那么大岁数既没结婚又没孩子,于是就将这个孩子交给她抚养。葛大翠听表哥说是“女共党”的孩子,知道了是“画眉”的孩子。想到“画眉”为保卫大黑山铁矿而牺牲,自己应该把她的孩子抚养成人,于是收养了这个孩子。

      当时,地下党组织纪律很严格,她并不知道“画眉”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画眉”和“山鹰”是夫妻关系。

      新中国成立后,她和赵大柱搞了对象,怕赵大柱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不要自己,就说冬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他父亲牺牲了。赵大柱很爱葛大翠,也喜欢冬儿,于是,冬儿就随了赵大柱的姓。以后,她和冬儿的感情越来越深,离不开冬儿了。所以,当组织几次向她打听冬儿的下落,她都没说实话。这个看起来无比坚强的女人,实际上内心非常脆弱,她怕失去丈夫和冬儿,岁数越大,越怕孤独。特别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冬儿是那么懂事,那么优秀。等冬儿长大后,长相越来越像“山鹰”的时候,葛大翠明白了,冬儿是“山鹰”的儿子,“山鹰”和“画眉”是夫妻。她问自己:要不要将冬儿还给“山鹰”?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葛大翠还是没能战胜自己。再以后,她和赵大柱供冬儿上大学,为他娶媳妇,帮他照看孩子。现在,孙子都上大学了。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怎么能让这一切瞬间失去呢?所以,那天碰到白鹤峰,她假装晕倒,就是不想让白鹤峰见到赵向东,想让白鹤峰尽快离开大黑山。

      从大黑山打出租车到古桥停下,白鹤峰凭吊已经牺牲六十三年的妻子。

      古桥位于燕城市郊山塘河上,是一座明朝建的三孔石拱桥,扶手雕有飞龙、形态各异的花鸟禽虫。桥的楹柱上有一副“东望古城水绕山塘连七里,西落虎甫云岩塔影立春秋”的对联。这副对联,不仅写了桥的地理位置,还描绘了桥四周的自然景色。游人站立桥头,东望碧水蜿

蜒,西眺虎丘拥翠,西岸粉墙黑瓦,美丽的景色令人流连忘返。

      走在宽阔的石板上,抚摸着桥上精致的护栏,白鹤峰感慨万千。此刻,他有一种超越时空的感觉,他分明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看到了妻子王英那美丽婀娜的身影,领着两岁的冬儿,微笑着向他走过来……

      清澈的河水哗哗作响,夕阳余晖照在古桥上闪着金光。白鹤峰耳边响起了白居易的诗句:“溪水涓涓似泪流,日西惆怅小桥头,衰杨叶尽空枝在,犹被霜风吹不休。”

      妻子化作彩虹永远停留在燕城的上空,她将与天地、日月、古桥同在!

      白鹤峰从兜子里掏出一瓶老酒和水果,把水果摆上,把酒斟上,在古桥上连喊三声:“王英安息!”并深深四鞠躬。他把杯中酒洒在古桥的石板上,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一饮而尽。

      他不顾行人惊异的目光,自顾自向妻子倾诉道:“我找了你六十三年,也没找到你的遗体,你到底睡在哪儿了?给我托个梦吧。王英,咱们的儿子总算找到了,他就在大黑山矿务局当总工,虽然退休了,仍然被返聘作矿山技术指导。他很优秀,长得随我,聪明随你。他现在生活得很幸福,虽然这次我没能看到咱们的孙子和儿媳妇,但是,咱们的孙子已经考上大学。这就说明,咱们的孙子也错不了。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把他们领过来让你瞧瞧。”白鹤峰自言自语,不知道在古桥上呆了多久。直到天快黑了,这才拦住一辆出租车,前往燕城市行政中心找女儿。

      白雪不禁埋怨父亲:“家里有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女儿说,自己到处乱跑?”

    “你那么忙,哪能给你添乱?燕城的反腐就够你忙的了。我老了,帮不了你什么忙,不能给你再找麻烦。可是话说回来,我再不找儿子,就没时间了。这回大黑山之行,我的心愿已了,找到了儿子——赵向东。白雪,他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将来有一天你得跟他相认。这会儿不行,他的养母——那个女游击队长葛大翠不想让我们相认,我想她可能生不了孩子,因此怕失去你哥哥。知道儿子很优秀,过得很幸福,我就知足了。只是没看到孙子和儿媳妇,我有点遗憾。”

    “爸,您得理解葛阿姨。六十多年过去了,哪能说认就让您认呢?把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拉扯大容易吗?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哪能轻易地让人把儿子领走?您也要为葛大翠一家着想。爸,您在地下党的代号叫什么?”

     “‘山鹰’。文革时有人说我是叛徒,怀疑是我出卖了‘画眉’。这怎么可能呢?王英牺牲的时候,我正在南方当市委副书记呢。”

      什么?“山鹰”“ 画眉”?白雪张大了嘴巴。她想起了韩冰曾经跟自己说,他父母的上级就是“山鹰”和‘画眉’,而且是他母亲将“画眉”和“黄雀”的遗体保护起来的。世界上的事情竟然有这么巧?

想到父亲这么大岁数了,不应该再让他操心受累了,等自己把这些事情办妥了,再向父亲禀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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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