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寡妇定要把德山拉到自己的计划中,是一宿没合眼一点点掂算出来的。原因一是德山这个人虽然老了点,但在村民中还是有威信的,德山原先当过些年生产队长,为人不错,如今俩儿子都在城里,虽说顶多是打工的,但毕竟也混成了城里人,村民由此也高看他一眼;原因二呢,自己尽管能抓着大黄瓜的把柄,但毕竟村里都知道当初自己与大黄瓜有一腿,这会跟他闹翻了,就是再有理,旁人也会议论你是要敲竹杠,有德山掺合着,就能把先前的事遮了许多。另外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德山比自己大了许多,德山又不好色,有他搭伴,不会引起那些乱七八糟的非议。因此,思来想去,她必须千方百计把德山拽过来。如今,她忒高兴,德山老汉已经上套儿了。

既得了挡道费,又有了洒水车,初战不仅是告捷,简直是辉煌。小清河村有点秫米粥烧开锅了。德山家一时成了村民议事的中心,来一屋子人,抽烟抽得似把炕席点着了一般。村民崔大头身高少一半全是头,他晃晃大头,说安静安静啦,上世纪呢,德山你领着社员种过地,如今是新世纪,你领着俺们维护村民的生存权利。德山就笑了,说还挺他娘合辙押韵。还是当年学小靳庄的老底吧。崔大头原在小学校代课,前阵子整顿给裁下来,气尚未消,他说别忘了俺当过教师。孙寡妇忙问,咋不让你教了呢。她把呢字说得贼重,明摆着是挑崔大头的火。崔大头顿时还就火烧大头,喊还不是没给领导送礼。德山说还是你水平洼。崔大头说你更洼洼到家。孙寡妇说咱自己人别打咕,崔大头你有文化,就当大伙的军师吧。

“开工钱吗?”崔大头问。

“赢了就开。”孙寡妇说得很肯定。

往下孙寡妇就让德山说,其实主意都是孙寡妇的。德山干咳两声揉揉嘴又蹬蹬腿。孙寡妇说你干啥呀这些零碎。德山说事关重大俺得寻思妥了再说。崔大头说寻思俺可要回家了。德山一拍炕沿说那个啥好汉子有招儿,好寡妇得禁熬。孙寡妇白了一眼说还是零碎,说真格的吧。德山说咱可不是胡闹咱是为环跑。崔大头说不是环跑是环保。德山说中中反正咱往下就找黄三要占道费和污染费。占道费咱先要从矿上到地里的,那早先只有一辆车宽的道儿,这会儿车多了车大了,轧出早先的三倍宽,被毁的可都是咱们的承包地,黄三原先说加倍赔,可他至今连个毛刺也没赔。还有污染费呢,更得要了,他黄三的铁精粉厂直接把尾矿(废渣)排到河里,把个小清河给弄得坏坏了,咱村地势低,如今井水发黑发苦,不少人喝了肚子疼……

德山跟当年派社员下地干活一样,不仅没紧张,而且说得挺顺溜。村民都点头,说对对是这回事,不过咱或多或少也反映过,可李小柱说眼下出矿石是硬道理,结果咱们的道理就软了,这回要搞就搞坚决彻底了。孙寡妇说那没问题这回得彻底,崔大头说得彻底加彻底。德山搓搓手心说正好地里没活,咱闲着也是闲着,干半截子不是好手艺,要干就一竿子插到底。他还问孙寡妇你说是不。孙寡妇脸一红说那就插到底呗,反正俺也难做好人。德山纳过闷儿,抽了自己一嘴巴,说往下再说蹭锅边子话不是人。于是就没有哪个村民起哄闹骚,一伙子挺像谋划正经事的了。

村委会主任老赵怕把事闹大了,后黑天就悄悄找德山,说老哥你可是一辈子清清白白的人,咋老了老了跟那骚娘们搅和到一起去了,老嫂子已经气跑了,还想把她气死呀。德山脸上有点发烧,说没法子已经搅进去了,可人家说的也挺有道理,村民也有这个要求。老赵说有要求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俺也给李乡长反映了,他也没说不解决。德山问那啥时能解决呀。老赵说总得容人家个空儿吧。德山还没从胜利的喜悦中走出来,得意地说从洒水车的经验来看,这空儿容不得,容了他们就不当回事了。说着说着德山脸还就凉下来沉下来,说咱对事不对人,俺跟孙寡妇在一块也不是搞破鞋,让俺搞也没那能耐,等把这事办完了,俺跟她就大道通天各走一边。老赵摇摇头又去找崔大头,说你也是咱村的文化人,咋跟着他们胡来。崔大头说主任你张开嘴俺也张开嘴,咱找人瞅瞅是一个色吗,你喝大黄瓜给拉来的白净水,还好意思数叨俺。老赵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火冒三丈地去找孙寡妇,孙寡妇正在家穿个小背心凉快,猛地一回头看见了,却也没抓褂子,而是色色(发坏)的一笑,说这天贼热贼热呀。老赵抽着烟盯着锅台,说你在城里挺好的回来干啥。孙寡妇说老啦老啦得叶落归根啦。老赵说归也中,可你和黄三是老相好,何苦闹翻脸。孙寡妇说就因为是老相好,他才不该喜新厌旧忘恩负义,把俺当烂白菜。老赵说看在俺的面上别闹了,闹大了谁也得不了好。孙寡妇说本来俺也没咋好了,俺怕个蛋。老赵说你不怕俺怕。孙寡妇说你怕大黄瓜和李小柱吧,你就不怕俺。老赵把烟一扔,说俺怕你个球,小心日后俺收拾你。孙寡妇说别等日后,现在就收拾吧,你瞅瞅这是啥。老赵抬头一瞅,灯光下就见两个白白大咂儿在乱颤。老赵说你别勾引俺,俺家里有,虽然没你这俩好,可也是一样的东西。孙寡妇说俺才不勾引你,俺嗷一嗓子,你就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你信不。老赵忙说俺信俺太信了,说罢黄鼠狼般窜出门没影了。

转天李小柱接了老赵的告急电话就赶到村委会,叭叭开扩大器吹麦克风再喊喂喂喂,说有重要通知重要通知,我是乡长我姓李,请下列村民到村委会开重要会议,然后就点德山、孙寡妇和崔大头的大名。

这声音真亮亮在德山屋里屋外响着。大杨树上的喇叭正对他家(原先斜对,让德山正过来)。崔大头说去还是不去,乡长都说三遍了。德山蹲在地上抽烟,死活不抬头,嘴里嘟囔说这可咋好,乡长这是要收拾咱啦。孙寡妇说到了关键时刻了,你俩不能打突鲁吧。

“要不这么着,你俩先去,俺过一会儿去,俺得拉一泡。”德山说。

“俺肚子也不好受。”崔大头说。

“也好,那俺一个人去,去了俺就说和乡里和黄三闹别扭都是你俩挑动了,你俩还准备闹到县里市里省里。”孙寡妇说,“俺这么说中不?”

“中个蛋!那非把俺俩关局子里去不可。”崔大头说。

“孙寡妇,你这娘们心咋这狠。”德山说。

“俺狠还是你狠?你钱也收了,酒也喝了,到这会儿就想把俺卖了,到底是谁狠!”孙寡妇说,“反正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自己跑了。”

“那等俺喝口酒。”德山说,“戏里咋说,对,酒壮英雄胆。”

“壮熊人胆。”崔大头说,“酒在哪,俺也造一口。”

“都****没啥胆。”孙寡妇说,“让俺先喝口。”

活到这个岁数,德山老汉还是头一次和乡长面对面的说话,一时间就没了真神。他先是蹲在村部的旮旯不抬头,孙寡妇趁别人不注意噔噔踹他腚两脚,他愣没挪地方。后来还是乡长李小柱说都坐都坐吧,挺和气的,他才坐在长条凳的一头,另一头坐了孙寡妇,当中空着。李小柱跟那天大不一样,脸色好多了,跟才刚在喇叭里喊话也差着劲,说着话就掏烟,是高级烟,烟盒通红通红,还问抽烟不。德山一看那烟盒上有城楼子,象天安门,他真想抽一根,但嘴里却说出俺们抽旱烟,结果李小柱就自己抽着。崔大头特不乐意白了德山一眼,意思是你这一说俺也抽不上了。但孙寡妇冲,她说李乡长俺想抽一根,说着就伸手要,还就抽着了,然后她就说乡长你唤俺们,俺们在广播里听得怪真亮的。李小柱说是呢是呢。听说你们是代表,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其实乡里也知道你们想说啥。崔大头伸手刚想要烟,德山小声说别没出息。崔大头只好挠挠大头,说俺们还没说呢,乡长你就都知道了,你真神啦。李小柱说保护环境,也是乡政府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绝不能为了一时的利益,而牺牲群众的长远利益,然而,我们又不能守着金碗讨饭吃。我们得加快前进步伐,让青山为我们服务。为此就会有损失,然而……他拉开架式要讲起来,他特能讲,一准能讲到天黑。

“又然而啦。”孙寡妇一着急烟头掉脚面上,烫得她猛地窜起来,凳子那头德山咕咚一下就坐翻了,后脑勺砰地就碰在墙上。

“你干****啥,起来也不打个招呼,要摔死俺啦!”德山捂着后脑勺说,“乡长呀,那个损失太大了,你再然而也不中呀。”

“咋不中?”李小柱问。

“就说喝黑水,把人都喝坏了。”德山说。

“谁喝坏了?我找人化验过。”李小柱不信,顺手把烟揣口袋里。

“他,就是他。”崔大头一看抽不上乡长的好烟了,便指着德山狠狠地说,“他得了癌了,没几天活头了……”

“俺咋不知道?”老赵说。

“你知道也没用呀。”孙寡妇说,“你瞅他瘦得,干巴鸡子似的,见天夜里睡不着觉呀!浑身骨头节疼呀!你说是不?快跟乡长说。”

“是,是啊,俺睡不着,俺,俺浑身疼,俺不想活啦。”德山只能顺着说,“乡长啊,不是俺吓唬你,总喝这黑水,没个不得病的。”

“那是,那是。”李小柱有点慌问,“你是啥癌?大夫咋说的?”

“啥癌都有呀……”崔大头说,“俺领他瞧的病,大夫不让我告诉他,连药都没开,就让回家准备后事。”

“这是真的?假的我可饶不了你们。”李小柱变得紧张了。

“真,真的呗。这还能有假。”德山不敢说假的了。

……

弄假成真了。

连夜把棺材从柴棚里搬弄出来,气得德山老汉可院走溜儿,满嘴骂娘。他骂孙寡妇你纯粹就是个丧门星呀,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害巴人的,俺倒了八辈子霉了遇上你。他又骂崔大头你那个大脑袋里装的不是脑浆是屎汤子,你还说俺啥癌都有,你是纯心咒俺死呀……

骂了个六够,孙寡妇和崔大头也不恼。崔大头抹抹脸上的汗,嘻皮笑脸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让你断俺的烟道儿,俺一着急就说沟里去回不来了。孙寡妇说人家嘴大咱嘴小,人家腰粗咱腰瘪,不这么吓唬一下,他们根本也不往心里去。崔大头又上烟又点火,说反正就装一会儿的事,乡长不能总来,这棺材也该出来透透风省着长虫。孙寡妇说这么着还有个好处,他们不敢收拾你,不然说抓你就抓你。德山寻思一阵说要抓也抓咱仨,咋就抓俺一个呢。孙寡妇说你是总头,当然得抓你。德山说俺是被你拉下水的,俺啥时变成总头了。崔大头指着院里帮着抬棺木的人问他是不是总头。回答那叫一个齐刷:“没错,是总头!”

孙寡妇说听见了吗,往下你就得带着大伙干了。崔大头说俺们听你的。村民们七嘴八舌说当年你背为人民服务溜溜的,全公社顶数你棒,事到如今你可不能耍熊。德山好面,这些年没人捧了,冷丁被人一捧,就有点发飘,他狠狠心说看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娘,舍不得俺就换不来水清亮呀。众人鼓掌叫好。德山望望头上瓦蓝瓦蓝的天,忽然问谁家有报纸,咱得学习学习,不然往下说啥。崔大头说甭学只要要来钱就中。孙寡妇说往他们难受的地方说就行。德山摇摇头说咱可不能光为了钱,咱得讲理呀,眼下的日子要说就不赖啦,咱可不干无理取闹的勾当,你们等等俺到小学校找报纸去。

德山就往大门走,才出去立刻被几个人堵了回来,来的是李小柱老赵还有黄三及他的手下。李小柱看一眼德山,皱起眉头忙问“你不是有病,你去哪?”

“俺、俺找报、报、报……”

“找报社?”

“有话好说,可别找记者。”

李小柱看见棺材,脸色就变,忙掏出红皮烟,德山这回一把抓过来点着就蹲下猛嘬。老赵说你这是干啥,抽一根就中啦。李小柱摆摆手,到院里敲敲棺材,当当铁音儿,苦笑道还是柏木的真少见了。德山跳起来,得意地说敢情呢存了有年头了,不是因为这糟心事,俺都舍不得让它出来晒日头。黄三贼精,嘿嘿一笑上前说这材是好东西呀,可惜还缺几道大漆,这天头正好,回头我请人来刷,保你下葬前就干得梆梆了。这话就说的有点缺德了,分明是催人家快死。孙寡妇怕说露了馅,忙说大黄瓜你以为人家那么快就死了,这事没完不能死,死之前一定跟你得较个真章。黄三脖子一梗,肚子一腆说我才不怕较真章,有能耐这会儿就较,过了这会儿老子还不陪着了。李小柱朝他一摆手,说别较劲别较劲,那么就激化了矛盾。黄三说这不是明摆着敲竹杠吗,你瞅他这样是要死的人吗,这么一会儿都嘬了三根了,你知道那烟多少钱一盒,那三根烟够你挣半拉月。

德山老汉顿时抽不下去了。他的手在发抖,那盒烟红红的像一团火,燎得他不知是拿着好还是扔了好。他相信黄三说的,这三根烟的价钱自己或许一个月都挣不出来呢……他的心都碎了,碎得跟碾盘上的棒渣一般,连半拉整个的都没有,没有呀。都是一个脑袋俩条腿的人,在这世上活得咋这不一样呢?人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抽红的,想咋造就咋造,那可真是敞开肚皮吃,打着滚的花。可自己和土老百姓呢,日子就过得远没人家那么舒心了。从春忙到秋,收点玉米棒子,能卖出本来,就烧高香了,遇到个灾儿,连化肥钱都换不回来,他妈的,这叫怎么一挡子事呀!抽!抽他娘的高级烟!不抽白不抽,抽了不白抽,好歹从俺鼻子眼儿往外冒出去,俺也过一把富人瘾……德山老汉猛抽了几口,忽然脑瓜里一翻个,自己又问自己,不对吧,老话讲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天底下的那些人咋能过同一个饭锅里的日子?你这会儿日子是不如有权有钱的,可你不能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人家李乡长整天开会,叨叨叨总得讲,那得费多少脑汁,看不见他年轻轻的头发稀的就像大齿耙子啦。还有大黄瓜,当初他吃了上顿没下顿,混得快把裤子当了,那罪也受老了去啦。唉,算啦算啦,李乡长谋个官也不易,咱别把人家饭碗给砸了。大黄瓜赖蛤蟆上墙头,也得让他有露脸的时候……德山老汉的心情渐渐地让个个给抹擦平静了些。他把烟屁股抽净,还剩下小指甲盖那么一小截,他掐灭了就捏在两指头间,准备留着回去掺到旱烟里抽,而那多半包烟,他就想还给人家,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而且还那么金贵。他刚要把烟递过去,就见李小柱和大黄瓜手里变戏法似的又有了金黄色的烟了。那颜色真叫正呀,焦黄焦黄的,还闪光,就跟金子的颜色一样,不,比金子还光亮。德山老汉是见过金子的,是在城里商店里见的。老儿子娶媳妇,媳妇非要一样金货。德山咬牙去买,才生平头一次见到金子是个啥样。那天德山头疼,疼得直想碰点啥。儿子非要买项链加耳环,德山说等俺撞了汽车你拿赔来的钱买金砖吧。儿子知道爹倔,说得出来就办得出来,也就不非买了,后来只买了个小金镏子,还花了上千元。把那镏子放在黑巴巴粗拉拉的手心里,也就跟个大玉米粒子似的,亮都不咋亮,德山心里流血,暗道你是啥东西变的,咋这贵呀。儿子当时还不满意,说够呛,给这点小玩艺,怕是她都不愿意跟俺睡。德山说爱睡不睡,扭头便走,到个没人处说道这丫头长个啥家伙这金贵,打个金裤头裹上得了。然后立刻咬了自己舌头,骂你是啥****老公公,咋能背地里说人家儿媳妇,真是该咬该咬。他不说该死,他不愿咒自己,何况长到满脸河沟渠子了,才第一次见到金子,应该原谅自己。但那之后他就高兴起来,他想多亏了改革开放呀,要不然金子就是几块钱一个,自己也买不起,也没心成买。如果天天发愁怎的才能填饱肚子,就是饭桌上摆块窝头那大金子,你照样还是挨饿呀。这会儿虽说多花了些钱,可你毕竟买下来了,有朝一日,俺日子大富了,再买金货,咱就买沉的重的。项链嘛,咱买狗链子那么粗,耳环嘛,买扁担勾那么壮,金溜子呢,就买棋盘子那么大,手镯呢,起码得赛过派出所长的手铐子……可没想到呀没想到,俺一个能干又肯干的人,如今竟然不如当初狗屁不是的大黄瓜了。不过,这也没啥,驴粪球还有发烧的时候,兴许大黄瓜就有发财的命。可是,你也不能这么个发法,那山那矿不是他个人家的,那是村里全体村民的,他凭啥拿张什么盖着红圆戳的小纸一晃,就能伐大树剥山皮放响炮,然后大铲车就给他铲来大把大把的钱来。还有李小柱,说别的咱说不好,但电视里常讲要做公仆,榜样远有焦裕禄近有孔繁森。你瞅瞅你,像个当公仆的样吗,见大黄瓜就乐就天晴,见到俺们就烦就变阴了,不中,这也不是电视里要求的那样呀……

思来想去天阴天晴,德山老汉忽地站起来,并使劲将腰板挺直。虽然那老腰早已被岁月压得有些弯了,但他今天感觉自己的腰板是直的,因为他心里有点根,那根明明白白来自电视里的声音。只所以是声音而不是画面,是他家电视太旧了不出人影,但能当话匣子听,不过听声挺清楚的。他说:“俺得好生说道说道了。”

“好,你说吧。”李小柱说。

“他能说出个蛋呀!”黄三叽笑。

“老哥,你大起胆子说。叫他们听听。”孙寡妇、崔大头说。

“俺说,俺当然要说,你们听着……”德山眼睛突然一亮,不由地拍拍大腿说,“对,俺要说,得坚持科学的发展,发展……”

“发展观嘛。”李小柱不屑一顾地说。

“啊对,关,你们这矿,俺看该关啦。”德山说。

“咋是关呢?不是关门的关。你懂吗?”黄三说。

“废话,不懂俺还说。”德山说,“电视里让讲科学,你弄得到处漆黑,回头老娘们养孩子都变成黑的了,这叫讲科学吗?不科学,就少废话,关呗!”

事情闹大了,这是谁都没想到的。崔大头有个朋友姓胡,也代过课早给裁了,后来就写些小稿挣稿费,得个绰号叫胡编。胡编路过小清河在崔大头家吃了顿饭,本想通过崔大头打听村里有没有奸杀情杀仇杀这类的事,但喝了酒崔大头吹牛,说别看俺给裁下来了,俺这会子更忙了,俺带着村民与破坏生态的行为做斗争呢等等。胡编毕竟常看报,敏感地说这可是太好的新闻呀,如果电视上一放,咱不光出名,还能有经济效益。崔大头说那你快找人他,俺在这当内应。胡编还真有两下子,没几天居然把省台的记者整来了。这一下甭说李小柱,连县领导都急眼了,紧忙派来宣传部严部长(副部长),要求无论如何不能拍更不能播放,为此要不惜一切代价。只所以这么做,领导也有苦衷,县里才开了大会下了文件,要求各乡镇抓住机遇大上铁矿让财政收入翻俩番,如果电视一放弄得停下整顿,那损失就大了。

小车嗖嗖地一个劲往村里来,村民贼兴奋,但德山他仨毛了。胡编和记者在驴圈里堵住崔大头,胡编拨开驴头说讲好的当内应,咋藏起猫儿来了。崔大头挠挠驴腚说俺不是头儿俺说不合适。胡编说你说是你领人干的。崔大头说那天不是喝酒吹牛嘛,你咋还当真。记者甲胖扛机器,乙瘦拎电线,丙是美女,叫何静,拿话筒,黑粗黑长的。何静说那找你们的头儿吧。崔大头皱眉撅腚就领到德山家,说就这儿都在呢。一瞅德山这时正和孙寡妇撕巴,一边破提兜都准备好了。德山说这还了得,就差来警车了,俺这老骨头可架不住收拾,俺得去城里看老伴了。孙寡妇说你走不得呀,你豪言豪语说了那么多,把人都招引来了,你想窜了,没门。德山老汉说俺把占道那钱退了中不。孙寡妇说加倍退也不中。德山老汉喊那你让俺干啥,干脆把俺钉棺材里得啦……

何静敏感,就把话筒伸过去。德山老汉以为是电棍,立马就不出声,浑身上下有点筛糠。孙寡妇反应快,立刻说欢迎欢迎,这就是因喝黑水得病要进棺材的村民德山老同志,德山同志今年六十岁……

“错啦,六十一,属羊的,三月生的,妈的,命不好,三月羊,跑断肠……”德山不允许旁人说错自己的年岁。往下的话,是不由自主遛达出来的,说惯了。

“命咋不好呀?您老说给我听听行吗。。”何静兴奋至极。好几年了,台里竞争很厉害,今天终于抓着这么好的新闻。但她表现得很平静,说话声音极美,模样更招人喜欢。

“那咋不行。瞧你这丫头挺会说话呢,比俺那俩儿媳妇强多了。那两个猪,一个比一个厉害,一张嘴能把人呛南沟去。那年俺就说了一句俺命不好,你猜她俩说啥?说命不好死了得啦,你说是人话吗。”德山觉得口干,淘碗水喝,喝半道把碗一亮说,“你们瞅,这命还能好吗!井水都给咕捣黑了,还不让提意见,这也不是好作风呀,再喝下去,不进棺材还等啥……”

“精彩!说下去说下去。”何静面似桃花。

“停停,对不起,电池没电了,没录上。”摄像说。

“咋搞的,咋搞的!。”何静跺脚。

“没事,重来,重来。”胡编说。

“大爷,您别急,咱重来,您别慌。”何静说。

“别慌,你说点着刀的解劲的。”孙寡妇说。

“着刀的?”德山手上接过一根烟,胡编立刻又给点着,他有点发蒙,问,“你们不是让俺进电视里吧……嗯,不像,俺记得电视里都坐在桌子后说,俺是站着。那好,俺就告诉你们点着刀解劲的吧……”

“什么着刀解劲的?”何静不大明白。

“就是最要紧的,关键的,重要的……”崔大头说。

“那太好了!您说您说。”何静举过话筒,“开始。”

“这啥玩艺,黑驴圣似的,你小心出溜着俺!”德山往后退了半步。

“是话筒,你快溜儿说呀。”孙寡妇说。

“快说,费电。”崔大头说。

“俺说俺说。”德山抽口烟眯起眼说,“那个那个啥呀,就说这黑井水,它是从哪来的呢?当然是从井里来的,不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也不是从天上下雨下来的……”

“这不是废话嘛。”孙寡妇说,“说着刀的。别说用不着的。”

“别急呀,俺得一点点说。”德山说伸手又要根烟夹在耳朵上说,“问题是现在咱俺心里有点饿。”

“说完了我请客。”何静问。

“吃粉条子炖肉。”

“没问题。”

“俺说……”

突然间院里一阵大乱,就像有一个连的民兵进来了。德山年青时在村里当过基干民兵,负责过点名报数,听声便知道进来大队人马了。打头的正是宣传部严部长,半袖衫雪白,裤子皮鞋漆黑,脸蛋子溜圆,眼珠子贼鼓。后面随着李小柱还有一大当啷人,其中有好几个扛机器拿电线话筒挎相机的,最后还有俩警察一边一个站在大门外没进来。德山脑袋嗡的一下全乱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但眼神还行,眼里就见两拨人又握手又说话又推搡又呛呛,到后来双方脸色都变,说些个自己听不清更听不明白的话。再后来他就发现孙寡妇没了崔大头不见了,剩下的人全冲自己来了,起码有一个班的嘴跟自己说啥,好几十眼珠子朝自己瞪着,最吓人的是那话筒,一根变成四五根,又加上剌眼的灯和咔咔响的圆镜片子……

德山几乎晕过去,或者说有那么一瞬间已经晕过去过。但他心里明白(人临大难心里清楚),暗道这下不光粉条子炖肉没了,弄不好就是武大郎服毒----没活路了(不喝潘金莲硬灌)。眼下咋办呢?不能等死呀,得麻溜跑,跑得越快越远越好。他好后悔哟,老人活着时讲过,好民不跟官斗,好猪不做腊肉。这可都是庄稼人一辈辈总结出来的经验呀。你说你个老糊涂蛋,咋就让那孙寡妇给糊弄了呢,她说东你就往东,她指西你就奔西,她给你整个套你就往里钻,她给你划个圈你就往里跳。真亏了你活了六十多年,一年白长两岁,(一个阳历一个阴历),你咋就搞不清爽呢。那大黄瓜是好惹的,那李小柱更惹不起,还有这个新来的大鱼眼珠子,那哪是眼珠,简直是焊灯,多照咱几下咱就干巴个球了。“哎哟,俺得出去一趟,肚子这叫疼,”德山打定主意,就装起来。“老哥,你别装,我知道你肚子不疼。”严部长很有把握地说。“俺肚子疼不疼,你咋知道,肠子又没长在你肚子里。”德山说。“俺村‘四清’是重点,村民做下病了,一紧张就窜稀,俺肚也疼,俺跟他一块去。”老赵说。

总算出了大门,钻进当街一个茅厕,才进去老赵就说德山呀德山,你快跑吧,让他们整走了可不得了呀,你把县领导都得罪了。德山说俺跑了你咋办。老赵说俺好歹是村干部,兴许治不了罪。德山说俺八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再托生就姓赵,给你当毛孙子。老赵说你别说啦快跑吧。德山说俺这会子肚子还真疼啦跑不了啦,等俺拉完了再跑吧。老赵说那还磨蹭啥呀。茅厕门口露出一对大鼓眼珠子说:“你俩别着急,我们等着呢,咱去县里接受采访。”

德山差点一屁股坐屎坑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