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尽管我自己已经被运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了,但我还是不想再见到鬼,那么我也太悔气了。我逃离鬼楼重新回到街头,寻找原先的那种日子,可那是不可能的了。才在海河边游荡不过几天,一群红卫兵就把我围住。他们看来并不想把我抓起走,他们的方法很简单:打死。于是,我在一阵皮带加板砖的暴风雨中断了气。真的断了气,我能感觉到,那最后细如游丝的一点气息被切断后,我浑身上下一片轻是松。此时耳朵的功能尚未完全消失,能听见旁边有人喊你们怎么把人往死里打呀……

我母亲曾给我讲过,猫是有九个魂儿的。我问人有几个呢。母亲笑了说应该比猫多吧。我想这是对的,人是猫的主人,总该高于猫。对此我曾有一种想亲身感受一次的欲望。说来这是很不吉利的。结果就应验了,我终于被一伙不知名的同龄人打死在海河边。不过请注意,汉语中还有那么四个字,叫死而复生。如硬问死了怎么还会复生呢?这只能说明并没有真正死去。但汉语的精采之处也就在于此,简单四个字的组合,就将一个不可想像的事描写出来。我那日就复生了一回。至于用的是哪一条多余的命,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记得那一刻下了大雨,还有冰雹,我的鼻口中有了潮湿气,他们则在风雨中远去了。

一息尚存,我又躺回到鬼楼里。但还一次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想法,也不能挑挑拣拣。四表哥四表嫂说为了你我们已惹了麻烦,你要是再呆不住,我们也无能为力了。我说我家的人都不收留我,为什么你们收留我。四表嫂没啥心眼,张嘴就说了句什么是革委会姜主任让的。四表哥看她一眼,立刻说什么狗屁姜主任,你是我兄弟,我不能见死不救。然后他俩就出去,楼道里先传来他俩的争吵声,后来就是撕打声和哭声,四表哥喊我早晚杀了他还有你……

我的处境一下变得更为艰难。他俩争吵之后,竟然都不回来住了。我靠着几个干烧饼挺了两天。第三天我发烧了,整个人烧得迷迷乎乎,连续不断地做那老些梦呀。梦见与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在一起吃年饭,大餐厅壁炉里的木柴烧得通红,烤得我浑身是汗,我喊快给我冰镇汽水。汽水还真的来了,猛地喝一口,一下从嗓子眼凉到小肚子……我被凉醒了,发现自已手里果然攥着个汽水瓶。我想可能是四表哥或四表嫂谁回来了,我就喊,喊得整个破楼都轰轰地迥响,也没有人应答。于是,我又自我解释可能他们放下东西又走了。

这种状况到底熬有几日,我也弄不清。在昏昏沉沉的时候,我的梦继续在做。但儿时的梦已经做尽了。那些锦衣美食的往事也没有太大的意思了,无非就是小少爷的自恋情调。我更喜欢梦到的,应该是未来。未来不可能总是这样,未来于我来说,还是有希望的吧。因为,恍忽间,我觉出有一股风一般清凉的面孔在我红肿的眼前一晃一晃,随之,我那发热的心就凉爽一些。我伸手去抓,像是触着了一些极富弹性且光润的肤肌,再抓,就抓空了,什么也没有了。我慢慢地就想起曾经看过的《聊斋》,觉得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鬼魅吧。准确地讲,这就是那种极能让男人着迷的女鬼。哈哈,这实在是太好啦……

先前我曾被那对我嫣然一笑的女鬼吓蒙过去,但眼下我却非常想见到一个女鬼,如果是那个穿白衣的更好,我想我们应该是好朋友。

终于在一天傍晚,窗外有极好看的晚霞,我感觉到房门开了,先飘进一股清风,随之就飘进一个脚步轻盈的娇美少女来。

我的被烧得发热头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我很高兴能与她交谈,而且,我又知道她不会伤害我。我干咳一声,她就递过一个搪瓷缸,缸子上的小字我看不清,但大大的奖字很清楚。我下意识地说:“汽水。”

“没。”

“去买。”

“没。”

“钱……”

“没。”

她竟然连着用了三个没字与我对话。但我从心里喜欢。虽然我渴望交谈,但又从心里深深地惧怕交谈。因为自运动之始,我的耳朵里就充溢着没完没了的口号声辱骂声以及嘈杂声。包括与鹿小姗俩人呆在一起,只要不是在被抓捕的紧要关头,她总是碟碟不休地在说,让人想到电影里的胖成面团的苏联老大妈。

我问“你是谁呀?”

她说:“我是晴子。”

我笑了:“日本人吗?”

她也笑了:“我爸爸是日本人。”

我腾地就坐了起来,喊道:“你是个东洋女鬼!”

她的脸色就沉下来,嘴里说:“对不起,对不起。”身子则向后退去。

我一下子就后悔了。我已经好长时间不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了。在这个已经发展到随意抄家随意打人的时代,人还需要反思自己的行为吗?但面对这位晴子,我那被异化得逐渐发硬的心,却一下子就变软了许多。

“你别走,千万别走。”我忙说,身子向前探,头发沉。

“你不讨厌我啦?”她像受惊的小鹿,慢慢收住脚步。

“我,我讨厌我自己,我不是人!”我使劲打自己的头。

她立刻扑了过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于是,我就清清亮亮地看着她。她长得怪好看,好看在精致小巧。她的眼睛不大,但朗朗的发着光,眼梢明显地向上翘着,长睫毛上下一张一合,就像有多少心里话在跟你讲述。她的鼻梁直直的,乍一看像是被工匠打磨过,有点画素描用的石膏像那形状。就因为这一点,我在很长时间里,对她的身世总是有些怀疑,原因是电影里的日本鬼子,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当然,我必须承认,她的鼻子,也是最让我叫绝的。以至于后来我们有了肤肌之爱,我常常要吻她的鼻子,并笑她被欧洲人串了种。

好啦,对晴子的描述,说到鼻子还就暂停吧。余下的,容我在以后一点点道来。对啦,在那个时候,也不能用太长的时间直勾勾的看晴子,因为我身上还没有多大的气力。

“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情嘛?”晴子让我停下后,小声地问。

“你,你不再飘来飘去的。跟我在一起,好吗?”我说。

“我不走,我要在这楼里住很长时间。”她说。

“多长?”我不甘心地问。

“老长老长。”她伸出双手,向两边扩展,直至展开双臂。

“太好啦,我也要在这待老长老长。”我也伸开双臂。

突然间,我有了一种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