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   英   家

  傻英家住在我家院子的马路斜对面。之所以是斜对面，是因为正对面的几家人家——沈家、赵家、任家的门是朝着北边开的，朝我家院子这边只有窗户没有门。马路斜对面的傻英家和刘家就成了院子以外距离最近的邻居。

    傻英家姓郭，家里只有三口人：大爷、大娘和傻英。平常我们管大爷叫大爷，管大娘叫娘，其实我们各家之间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纯属邻居。

    大爷是个秃顶的老头儿，个子不高，说话声音低沉，每天叼着个玉石杆儿的烟袋，厚厚的嘴唇。娘则是典型的北方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一身黑衣，只是远没有我的姥姥那么干净利落——一年四季都是脏兮兮的。她也抽烟，虽然她是严重的“老慢支”，一到冬天就要跪到炕上，嗓子眼里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有时还伴随着哨音，让人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家住的房子很大，三口人有两间大房，每间都有十五平米，一间住人，一间做厨房，还有一个小小的后院，只是都很破旧。正房朝南对着马路，厨房朝北，黑乎乎的，一年四季不见阳光。

 大爷虽然年纪大（其实那时也就是五十多岁），但是他却有着实实在在的工作：在市中心“二仙居”街和马市街的交叉路口有一个破旧的门市部，是做铁皮水桶、洋铁壶的。大爷在这个门市部里每天敲敲打打，为顾客做水桶、水壶、换个锅底之类的工作，有时还做他最拿手的活计：用锡做酒壶，他做的酒壶很漂亮，壶的表面刻满花纹。他自己家里就有一个，他每天吃饭时都要用这个酒壶烫上一壶酒，然后，就着二两猪头肉，有滋有味地享受着。而大娘和傻英只有看着的份儿。有时候傻英馋的伸手想去捏一块儿吃，他立刻用筷子抽过去。

 傻英确实傻，大约一米六五的个子，她比我大五、六岁，脸上的五官有点错位，长得很像多年以后我在长沙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位马王堆出土的老太太。她每天趿拉着一双布鞋，头发乱蓬蓬的，把手拢在袖口里，不是走东家就是串西家，看见谁家有好吃的就迈不动腿了，坐在人家的椅子上，并不直接要着吃，而是向人家诉苦：“我爸我妈不给我好吃的”云云（也是确实如此）。这时，人家就会递给她一块儿烙饼、几个饺子，或者是半个馒头、窝头，她接过来，立刻狼吞虎咽地吞下去，然后还不想走，人家不得不下逐客令。这时，她不管人家有没有给她吃的，立刻觉得“伤了自尊了”，很不情愿地往外走，边走边骂：“臭老X（人家的姓），缺德，回家叫我妈给我做好吃的，不给你吃！”人家大笑，她也是仅此而已，从不记仇，第二天没准儿又来了。有时候人家逗她：“英，你们家有什么好吃的呀？”她从来都说“没好吃的，棒子面呗！”“我们家连棒子面都吃不起，你把你们家的拿点儿给我吃好不好？”她立刻不高兴了，抬腿就走。人家叫她：“逗你玩儿呢，来，给你块儿烙饼！”她却是自尊心极强，绝不回头。妈妈常说：“傻英一点儿不傻——只会往里傻，不会往外傻。”

 傻英是如何傻的，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大爷解放前是做首饰的，有了钱放纵了，结果生了个傻丫头；有的说，傻英小时候并不傻，相反，长得还挺可爱的，只是一两岁的时候得了脑膜炎，救回了一条命，却从此呆傻了；我倒觉得后一个说法是准确的。

 傻英智商低，当然无法上学。可是她却有很强的是非观念，看见大孩子欺负小孩子，或者她不熟悉的孩子欺负她熟悉的孩子，她就会挺身而出。她长得有点儿怪异的模样，往往能把人家吓跑。

 大爷和娘只生了这么一个傻丫头，老两口经常为将来发愁：“等我们走不动路了，怎么办啊？”他家确实可怜：大爷那么大岁数，还要自己挑水。他家挑水用的是个木桶，空桶也有三、四十斤，装满了水足有一百多斤，我有时想帮帮他的忙，根本挑不起来。娘浑身是病，还要烟熏火燎地给大爷和傻英做饭。而傻英什么都不会做，只会拿个碗、盛个饭，吃完了拔腿就走，不是说去拉屎就是说去撒尿，气的娘直抹眼泪。邻居们说起他家，也是不停地叹气：“这老两口，将来老了真不好办。”有人出主意让他们抱养一个男孩儿，可是谁的孩子愿意给他家呢？再说，有了男孩儿，傻英怎么办？傻英再傻，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能不心疼她吗？

 没去抱养孩子，娘却疼上了对门刘家的的铁蛋。那时铁蛋儿刚刚两三岁，上边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有时刘叔、刘婶上班了，就把铁蛋儿放在他家托娘照顾。时间长了，铁蛋儿跟娘越来越亲，有时晚上就睡在他家。娘有了好吃的就给铁蛋儿留着，甚至连傻英也不给吃。一来二去，刘家觉得问题严重了，就想法让孩子与他家拉开距离，有时连续几天都不让蛋儿铁到他家去。娘伤心透了，见到邻居们就哭诉，说她对铁蛋儿怎么怎么好，老刘家心怎么怎么狠。邻居们既可怜她，又无可奈何，毕竟铁蛋儿有爹有妈有哥有姐，还没到需要别人来收养的份儿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