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窗户框子一响,知道是雷景华这个坏小子来了。

今天早上耪地时,这坏小子悄没声地和我说:“去不?”我知道他说的是今晚上大梁偷砍山杨檩子,连夜抗到口里集上去卖。

这不,这小子来了。

穿上裤子,抄起上衣,出了门口,可着墙根找斧子。这小子拿腿拱了我一下:“快鸡巴走吧!你那斧子还能砍树?”这小子屁股后面的腰带上掖了两把磨好的斧子,雪亮的刃在月亮光底下一闪一闪地冷气森森。

出村,上了进沟的小道,借着斜洒的月光,勉强能看出哪是路,哪是沟。顺着圣水泉子沟进山,大概是二十多里山路,要经过南台子和大沟里圣水泉子村。雷景华捏着嗓子告诉我:“过村时可别吱声,别管那狗咬,你不招它,它才不出来着。”过圣水泉子村时,真是不知谁家的狗咬的汪汪的,心里有点儿发糁,紧跟着雷景华一步也不敢拉下。月光底下,看见雷景华这坏小子呲着一嘴的白牙,回头冲我一笑,那嘴笑的都像个瓢了。

恩,这小子,老资格了!

登上东风口,顺着狼牙锯齿的溜堑,磕磕绊绊的到了龙潭。龙潭是山里人传说的龙王爷行宫,没人敢动这的草木,所以那的树比别处长的都密实。坏小子雷景华挑了棵直直溜溜的山杨树,把砍山斧子递过来,冲着我命令:“你把这个撂到了,我上那边再去找一棵。”

来了三年了,砍树不外行。从树根向上半尺高的地方先斜着砍出个豁,砍到一半时,再砍背面。三下两下把树放倒了,再看雷景华早扛着比我这棵粗一点的山杨树一溜小跑地从那藤枣秧子里钻了出来。两棵山杨并排放在地上,雷景华三斧子两斧子的把中间的树皮剥了下来,只留下一头一圈半尺宽的皮箍。转身在地上划拉了一抱柴火,扔在上面点着了火。看着我纳闷的那副德行,这小子一脸的坏笑:

“你说你们这些知识青年都知道个鸡巴啥?不剥了皮,你多扛着十来斤的玩意,还不压死你个狗的?”

“那点火干嘛?”

“点把火燎燎,又能去三五斤水气,到口里一卖,黑咕隆咚的看不出是新檩子,还以为是早年的家伙,要不,谁买你的湿木头?”

燎的焦黑的山杨檩子,扛在肩上还有八十多嘛斤。雷景华砍了两根王八骨头棍子,叫我从左肩斜过去,挑在右肩上的山杨檩子下面,这两个肩算是平分了那八十多斤的份量。要下山了,雷景华告诉我:“不远了,再有二十来里就到义院口,过了那疙瘩的卡子,就是驻曹营,鬼市就在那。”

那时侯,天天扛呀挑的干庄稼活,八十多斤不轻也不算重,走起路来还顾得上哼哼两句平时爱唱的歌。坏小子雷景华这会又来神了:“你说你们知识青年到底会个鸡巴啥?连鸡巴砍棵檩子也闹不明白,你那城里就没林子?就没个鬼市啥地?”自打我们来了,这小子就喜欢和我们在一块呆着,有时候晚了不想回他南沟的家,非挤在我被窝里凑合一宿,把他家的虱子也一并留在我的被窝里。这小子聪明,除了庄稼活不想干,别的事上都精的够瞧的。

我们这边是长城口外,地势比口里高了不老少,一路下坡的山麓上,密密麻麻长的都是花椒树。这时节花椒还没长成,月亮影里就能看见那结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椒码子,再就是横伸出来拦在路上的花椒枝条。我跟在雷景华后面,一步一出溜地望山沟底下摸索着,心里琢磨还有多远才能到沟底。

这小子是老跑山的了,一双破胶皮鞋呱嗒呱嗒地走的飞快,山道上的石头子被他踢的翻着身向不知道有多深的沟底滚落,那声音在死寂般的夜里很是怕人。这条沟叫鹦鹉沟,是不走大路通向山外唯一的近路。鹦鹉沟很窄,窄的这坡和那坡间几乎可以一步跨过去。黑森森的原始林子里,不时传出什么野牲口走路的声响,偶尔有一溜萤火虫从草丛中腾起,从这个草丛飞向那边的树林里去了。

快到山根了,这小子有点紧张,告诉我:

“你先在这趴着,我过去看看卡子里有人没。”

“看他干什么?”

“不看?叫民兵知道了,还不把你狗的抓去?”

“**!他可也得敢呀?打不死他!”

“你真行?……那咱就楞过?”

“过!唱着歌过,看他妈的谁敢惹知青?”

卡子口是座用柴火搭的窝棚,就横在挺窄的山路上,月亮地里看得清清楚楚的。

雷景华这回跟在我后面了,也不笑了,那白牙也抿在厚嘴唇里,一步不拉地紧跟着。我哼哼唧唧地唱着《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什么曲里拐弯的歌,到了卡子口还用天津话故意地喊了两嗓子。

过卡子老远了,雷景华又来神了。三窜两跳地跑到我近边:“你小子还真中,我听见那窝棚里有动静,你那一吆喝,他还真没敢出来!”月光底下,他的满口白牙又露出来了。

东边的云上来了,挡住了月亮光,只剩几颗星星的夜,一下子黑的怕人。

一排石头墙围着那块很大的空地,就是驻曹营鬼市了。

驻曹营这地方是绥中,青龙和秦皇岛的三界地,是当年曹阿瞒东征乌桓,马踏卢龙郡的魏武挥鞭处。这地界山势险恶,道路崎岖,地形复杂,由此也就成了一方赃物转手的地方。从山里扛出来的檩子,只能在这个地方出手,黑灯瞎火的谁也不认识谁,好说!

雷景华开始和黑影里的人讲价钱了。

三十几里的山路,我也累的快瘫了,没精神陪他,自顾坐在石头墙上抽卷得像羊犄角样旱烟叶子。

不知怎么一回事,这小子突然声大了起来:

“你瞅个鸡巴啥?这檩子还孬?你也见过这麽干的山杨檩条?”

“要瞅你望那边瞅,那墙头上抽烟的是我哥,打天津来的知识青年。不信?咱过卡子时,那是我们哥俩唱着曲过来的,谁敢拦着不让过?”

“别你鸡巴地倒腾鬼话,就一个价,别十一块半,少了十二块不卖。”

烟还没抽完,黑影里看见雷景华过来了,悄没声地冲我说了声:

“妥了!二十四块整,一根多卖了一块钱,走喽!”

天蒙蒙的亮了些,路边可以看见几个小饭摊。饭摊上卖的都是清一色的油炸饼,那一个油饼都有锅盖大。我们俩一人一个,蹲在路边,啃了个痛快。

要回山了,雷景华说坐班车回去:

“都有钱了,你还想顺原路溜达,那路还没给你走够?”

刚才买油饼花了四块钱,他小子把剩下的二十块钱望我衣服兜里塞。

我闪身给了他一巴掌:“滚!哥就是陪你玩一趟。”

这坏小子雷景华还是一脸坏笑:“你这鸡巴知识青年还真辟邪,过卡子头一回这麽顺溜,下回咱哥俩还一块来!”

我回望刚走出来的那片山影,心里想:“快**玩儿蛋去吧!这一宿都累死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