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说,在我小的时候,奶奶给我嚼崩豆吃。我刚长两个牙,奶奶大概还剩两个牙,祖孙俩一共四个牙对付着无数个和牙差不多硬的崩豆。崩豆在奶奶的嘴里辗转反侧,逐渐被口水浸湿变软,再被两颗山峰一样的牙和山梁一样的牙床碾碎,带着奶奶的口水和口腔温度以及口腔气味儿,一股脑的塞进我嗷嗷待哺的嘴里。若干年后歪打歪着的当了大夫,在显微镜下看到人的口腔里竟然有如此多的病菌,暗暗庆幸自己在那麽小的时候就有如此强的抗病菌能力。

    一次闲聊时,有位老哥们偶而提起小时侯常吃的银裹金的饼。那时侯细粮供应的少,有限的一点白面擀成很薄的皮儿,包上一团松散的棒子面再烙成饼,加上一个富贵的称谓:金银饼。这脆弱的饼只能托在手心里,只要稍不留心,这松散的饼便碎成几块,把那薄薄的白面皮儿和厚厚的棒子面瓤良莠分明地散落在衣服口袋里。孩子多,细粮少,这是那时很多家庭中常吃的食物。当年大多数城市人的祖上都是庄稼户,这种只有庄稼人才能想的出的办法,是一种让人每想起时总有一些心酸的中国食文化的独创。

马路对面的骨科医院的院子里种了几棵倭瓜秧,秋天结得六七个瓜。种瓜的于大爷摘走了愿本就不太大的瓜蛋儿。我抱起于大爷不要的瓜秧子望家走,老人家叫住我,给了我两个最大的瓜蛋儿。瓜秧子老了,剁出的馅很扎嘴,比较嫩的晃花和秧尖妈妈分着剁碎给奶奶包的菜团子还是挺好吃,没有马须菜的苦味儿。

有一段时间里,成都道粮店卖的棒子面蒸出来的窝头又苦又辣。后来听说大沽口外运粮的船沉了,浸泡了海水的进口棒子面也不能糟蹋,晒干了又卖给市民,算在粗粮的定量里。掺了糖精蒸出来的窝头,甜是甜了,遮住了一些苦味儿,可那股窜鼻子的辣气却久久地留在嗓子眼儿里。直到下一顿的窝头再端上来的时候,今天和昨天的两股辣气味总会在咽后壁到食管中上段的那个范围里交融会师。

有病了,也许就是不太严重的感冒,妈妈总要跑到黄家花园的仁义合食品店,给我买一毛钱的肉松。大米稀饭就着又甜又咸的肉松,是只有在得病时才有的奢侈品。后来上班有了工资,我在仁义合食品店买了好多肉松,一顿吃了个沟满壕平,从此以后我见到肉松就恶心。

所有的事都一样,不懂得节制,是会让你恶心一辈子的。

黄家花园康乐冷食店的刨冰是三分钱和五分钱两种配置,很少能有钱去吃那甜而凉的浇满果汁的冰屑。有一次发烧,体温将近40度。找妈妈要了五毛钱,坐在康乐门前的便道边上,五分钱的刨冰连吃十份。回家再测体温,34度多点儿,差点冻死。

做事别过分,知放纵,识进退,可能会好一些的。

康乐还卖炸糕和红果酪,也有叫驴打滚的豆面粘糕。总看见别人吃这些好吃的东西,心里也是谗得乱跳,羡慕的要死。总算有了工资,请哥们一起大揎一顿,从此再也不能看炸糕了,连耳朵眼的炸糕也从食谱里清理掉了。

干甚麽总想着尽兴,一旦尽兴了也就绝了缘分。

上小学的时候,新亚小学旁边小胡同里有个卖零食的老者,我们都叫他新亚老头。新亚老头的小摊上有好多好吃,但也很脏的零食。脏是顾不上了,奶奶给的就那麽几分钱,只要卖得便宜,就是首选。拔糖一分钱一块,在手里拔来拔去的舍不得吃,直到把那原本透明的拔糖拔得成了灰色,把两个原本黑色的手指尖拔成白色,再把体积已经明显增大的拔糖极尽享受地慢慢消食,还煞有介事地说,拔糖只有这样拔“漾”了,才更甜。

黄家花园大合作社里卖河螃蟹,都是活的。那几大木桶河蟹在桶里纵横交错地乱爬,吐着白色的泡末,示威般地扬着两个巨大的前螯。爷爷用一棵芦苇篾子伸进木桶,用篾子的两端,挑逗张着巨螯的河蟹。两只蟹用螯咬住苇篾的两头,被提出木桶,而且顽固地死咬着篾子,决不松开。一毛钱提回两只河蟹,放在锅里蒸得红了,就着这点东西,爷爷还要喝二两白酒。其实爷爷也没吃着甚麽蟹肉,那有肉的地方都塞进我嘴里了。

一个人份半年才给二两麻酱,全家人的麻酱都装在一个不大的罐头瓶里。都说麻酱和白糖专治腹泻,我倒不是得了肠炎,只是嘴谗。白糖和麻酱的混合物香而又甜,当然好吃,只是全家人的定额几乎都让我一个人吃了。

小的时候,也是实在没甚麽可吃的。那时供应的古巴糖不太甜,抱着糖罐子,趴在床上看书,一勺一勺地舀着吃有面有块的古巴糖,书没看完,糖罐已见底。还有当年风靡的伊拉克蜜枣,甜的腻人,用麻袋装着,一袋袋地垛在祥记食品店门前。把麻袋抠个洞,那伊拉克蜜枣就从洞里漏出来,在看夜老爷子的追打怒骂声中,抓着一把粘的沾手的伊拉克蜜枣,顺着墙角的阴影,一溜烟地跑的没了影。吃剩下的蜜枣核,交给对面医院二楼上住院的病人王耀祖叔叔。他用木刻刀把一枚蜜枣核雕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子,穿上一条红线,挂在我脖子上。

五月的槐树花开得幽香沁肺,用竹竿打下一串串白色的槐花,拿回家去。妈妈洗净那些白色的小花,掺在面粉里,烙出的饼带着一丝悠然的香甜。上海号院里的紫藤罗也开满了紫色的花串,那不大的花托里也有一点甜甜的浆液。一朵一朵的紫花被咬去花托,脚下扔了一地的花瓣。几条被摘光了花朵的茎,光秃秃的没了生气,嚼了一堆花托的嘴里也很快没了那种甜甜的滋味,只有那满树满藤的花香还依旧飘荡在夏日的暖风中。

院子里的大杨树,是一大群乌鸦的栖息处。每到傍晚,也不知白天飞到那里去的那群乌鸦,又从不知甚麽地方飞了回来,落在那高高的树枝桠叉上,嘎嘎地恬噪着。有人用气枪打下几只黑老鸹,拿回家给饭桌上添了一道荤腥。我没吃过乌鸦肉,想来并不会好吃。要不然鲁迅写的“后羿”中,嫦娥怎麽因为总是吃乌鸦肉做的炸酱面,终于厌倦了人间的生活,服下灵药,撇下每天用强弓硬弩猎捕黑老鸹的后羿,独自进了广寒宫。

现在的孩子们不断地更换零食的种类,只是因为吃腻了而换换口味。那时侯的孩子们也不断地寻找可以入口的东西,只是因为可以入口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日升月落,白发新添,我们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有些已经遗忘殆尽。

现在想来,小的时候真不知吃了多少莫名其妙的东西,也就留下了这麽多希奇古怪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