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山区，寒冷漫长的冬季在剪剪春风中融消着。
山顶上最后的积雪已经化尽，河套里却依然听不到往年那雪水的叮咚流淌声响。今冬雪下得少，地里还没有一点墒情。用不了多久，已是清明耕地的节气，可春天的雨还迟迟不至，任凭庄稼院里的人们和一切山野生命焦急百转地期盼。
谷里吹来的风渐暖了，似乎带着丝丝水气，远望东大墚半腰上那个叫鸡窝的山凹，影影绰绰地泛起了云霓雾影。橙黄色的月亮生起来的时候，周围缠绕着几缕淡淡的云带，村里老辈子的庄稼人都高兴地说：今夜有雨了。
是夜，破败的窗纸忽闪着，耳听着山沟里起了风。习习如绵地春风带着潮湿的水气，如雾如氲地弥漫了这片山野。窗纸被夜风撕扯的声响不再是干燥的沙沙声，沾染了那如雾飘来的水气，那呻吟声也显得轻柔了。第一颗雨点打在房檐上的声音清脆悦耳，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雨下得密了，雨点打在檐上的声响不再清晰可辨，初时的风不知在甚麽时候悄然静了下来。
房檐上开始滴下水来，干渴的瓦喝饱了那甜洌的春雨，把剩下的雨留给更干渴的土地。农谚说：“房檐滴吧水儿，已有二指雨儿。”房上的瓦片吃饱了水，不再吸食那绵绵雨水的时候，那原本干燥的土壤已经被雨水湿润了两指深的土皮儿，有了墒情，适于播种了。
春天的雨水催动了万物，催动了这已经眠了整整一个冬日的山野。人心在骚动，山坡上的草木也趁着这刚刚滋润了土皮儿的雨水，蠢蠢地萌动。一夜之间，山坡被染成了绿色。耠子挑开被蒙蒙细雨湿润了的土皮，下面的湿土半尺多深，今春墒情好的出奇。
十来天后，种子从湿土里冒了芽，玉米高粱幽幽地叶片峥青碧绿地站在那片嵴土上，给山里人带来了秋后能够吃上几顿饱饭希望。三十来天后，苞米长的半人多高，开了第二遍锄。估摸过个半月，耪完三遍地，再下上一场好雨，庄稼粒子灌上浆，今年的收成就到手了。
天上的云散去了，东大梁鸡窝那个地方一直不肯泛起云影。眼瞅着地里的庄稼叶子发了锈，高粱穗头上还嫩嫩的看不出子粒来，苞米棒子就长出个小模样，头发梢上的红缨子才一寸多长，再不下雨，这今年的收成就完了。
旱的魃好象喜欢这穷山沟子的清净无扰，恋恋地一直不肯走开。
村里的老人们开始张罗着去龙潭求雨，雨水是庄稼院的头等大事。
队里羊圈里又少了两只最肥的羯子，剥的白条似的平趴在半扇门板上。大队供销点里的山芋干酒装了半坛子，封上了黄泥，扎裹上一块半新不旧的红布。两样加在一起，算是孝敬龙王爷的供奉。
日头还没从东风口上露出来，一阵唢呐声响从村东头一直吵吵到大西头，缕缕行行的山里人像羊拉粪蛋样地跟上了这支求雨的队行。山里穷，连个锣鼓家什也凑不齐整，就仗着东头李东林那个破唢呐吹了个有腔没调的，是孝敬司雨龙王的礼乐。
这道沟里的人没有都来，大沟里和沟门几个村子也旱的厉害。龙王爷是大家伙的，你求了就算我也求了，龙王爷行雨的时候，哪能挑拣着专把那雨点落在你家苗根上。敬奉银子能少花点就少花点，春荒时候，哪家能还能拿出一毛半块的香烛钱？
求雨的队伍进沟了，唢呐呜咽着惊动了沿途的村子，从茅舍里不断溢出来的求雨乡民，无言低首地挤进这队伍。刚出村时点的信香燃烬了，不再舍得续上。买香要花钱，龙王爷知道咱家日子过的不舒心，是点心意也就算了。头道沟，二道沟的梨花败了几天了，手指肚大的青果子结在枝枝杈杈间，从空谷里吸吮着不多的水气，惜存在正在发育的身体里。
荆条子半尺多高，野生的草棵子不怕旱，祖先留给的根正刻入石缝暗泉，那里有赖以生存的水。
喀斯特地貌形成的龙潭就在东风口西边，像口大井的模样。十来亩地方圆的陷落地穴里常年寒水不枯，两三尺长雪白的无鳞鱼也不知道打哪个年月就生在这里，祖祖辈辈给龙王爷守着这个穷山僻壤中的行宫。
龙潭周遭，佛烟缭绕，直白无修的乞雨告祷和着枯焦的空气，弥散着，直抵没有丝云遮挡的天庭……。无数个山里汉子从来不肯轻低的头，一声声的磕响在腐草覆盖的花岗岩上。剩下的线香分擎在无数双庄稼人粗糙的手上，虔诚的喃喃四散到周遭漆黑的老林子。
下山了，人们远望着东面鸡窝那块起云的圣地，脚下绊着石头块儿和青草棵子，心里忐忑暗祷那带雨的云。庄子已经能看见了，庄稼地里依然在蒸腾的是已经不多的水气，旱的精灵毫不慈悲地抽掉庄稼的一丝丝残生。
“起云了……！”惊呼的青年人离开队伍，向村子，向那片将近枯黄的庄稼地跑去……。老人们一起跪在道当中，回转头，向着龙潭方向的苍翠，“菩萨、佛爷、龙王爷”低声叨默着，褴褛的人群就像一团伏在山麓上褴褛的云。
鸡窝上腾起的白色雨云，飞快地扭动着身子，翻滚着，弥散中又融进了山的颜色，染得黑压压的。一股凉意从后面追赶上了求雨的人群，……起风了！带着雨腥气的风尾巴，从神秘的山窝掠过头道沟门，压低了灵体，弥罩在这片旱得焦裂的土地上……。瞬间，苞米粒子大小的雨点和着焦干的空气倾倒在刚刚还在喘息的山麓上……。
苞米、高粱的叶子支棱起来了，大豆和波斯豆子伸出手掌样的叶，仰接这龙王的涎水，这片山谷里的生命复活了……。
大沟里和沟门那几个村子，滴雨未落，依旧被旱魃眷恋着……。
龙王爷是这山里唯一的司雨神明，不敬怎么得了？
2009-6-4 18:4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