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乡时就听说老何家庄的高兆义是这山里的有名的猎手,一杆兰火炮,一把猎刀,常年在大山上打野物。高兆义枪法准,胆子大,登顶下崖,健步如飞,每年上大墚狩猎,无论大小野牲口均颇有斩获。

 庄里人都说他已经有四年来着没上大山打猎了,只是偶在左近的小山上埋炸子,下套子,猎上两三只狐狸,狍子和野兔山鸡甚麽的。这里似乎有些甚麽故事,乡亲们都三缄其口,问得急了就说:你问他个儿去不得了!一个大雪天,不用出工,我胳膊下夹着从天津带来的两斤挂面,顶着那昏暗天穹中落下的一团团的雪花,一步一出溜的进了高兆义家用粗大白早子树枝夹成的院门。

 我有幸与高兆义同是高姓子孙,虽无法考证是否同宗,但心里总是比别人更觉亲近。大雪天唐突来访,高兆义显然有点窘,站在堂屋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咧着大嘴光知道笑。他家的大婶拿着条帚没头没脑地给我扫身上落的厚厚一层的雪,嘴里还一个劲儿的说:“看这大雪天的,你还特意儿跑来看你叔,快进屋暖和暖和!”东屋里暖气扑脸,土炕上铺着两张狼皮,炕中间放着的炭火盆里,火星一闪一闪的不时跳出火盆溅到炕上。墙上挂着十来张用秫秸捆儿撑着的狐狸皮桶子,一杆长苗火药枪和药葫芦倚在红漆板柜旁,高兆义脚上穿着一双牛皮靰鞡,鞋盖上沾满了雪,好象刚从外边回来不多会儿。

 大婶忙着往火盆里添新炭,老高用火筷子把新添的炭压到那闪动的火星里,这才从嘴里崩出:“侄啊,上炕坐,炕里暖活。”回腿儿上炕,卷旱烟,嗑毛子嗑,烤炭火,啃山芋干,喝着从外屋缸里舀来的砟牙的井水,我和老高天南海北的一阵穷聊。老高问到我祖上姓讳,也真是巧得很,我爷爷讳字中的“卿”字竟与他父亲的“卿”字暗合,这下子我成了老高远亲意义上的侄子。老高把炭火盆往一边推推,把身子向我这边挪了挪,在炭火盆散出的烘烘地热气中,我们爷俩儿的心理和身体都比刚才挨得更近了。我不经意的问起大山上的事儿,说甚麽时候大叔再上大山打猎,带着我一块去行不?老高脸色一凛,目光一下子停在那随着烘烘的炭火升腾起来的袅袅青烟上,话头也突然收住了。我看着他脸色的变化,心里也有些忐忑,话已出口,也不知怎麽收了。良久,老高把视线转向窗外那漫天飞舞的白雪,渐渐地停在窗外更远地方那座隐在茫茫雪野中的东大墚那高耸的山峰中。一声像是压在身体极深处的近似呻吟的叹息从老高那宽大的胸腔里战悸着被压挤出来,我偷眼看见躲在堂屋粗布门帘后面的大婶拼命的向我摆手,那神色怪异而紧张。我这时才知道刚才的问话轻率卤莽,触到了老高深藏的忌讳,难怪这庄里的人都讳莫如深的避讳这件事。

 不知是炭火的炙热,还是这种相对无语的尴尬,我只觉得头上的汗水渗出来了,沿着脖子向下淌流,绒衣的领子湿漉漉的很不自在。一直藏在门帘后的大婶终于打破这冷凝般的气氛:“你这老死头子,你侄刚来咱这儿,不知道这事儿,你跟大侄说说不就得咧!”于是,我听到了下面这样的一段故事。

 四年前的秋后,庄稼都进了场,正是秋膘肥的时节,高兆义照例上大山狩猎,这次同行的有老高的兄弟高兆彬,族弟高起宝。背着三杆兰火炮,三把猎刀,几十个套子,几副狼夹子,半口袋小米子,在迷蒙的晨雾中登上了绵延几十里的东大墚。

 在东风口搭起窝棚,附近下了夹子,几十个套子也布在鸡窝左近,兄弟三人沿着墚背儿向主峰绵羊鼻子寻猎。头几天,山鸡子套了十来只,夹子又夹住了一只傻狍子,只是没打到大的猎物。第四天一早,兄弟三人决定向西南的龙潭下边的密林中探寻,碰碰运气。龙潭是喀斯特地貌的陷落特征,方圆十几丈的陷落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山顶深渊,常年的雨水和山泉水在这里汇注成潭。潭中无种而生的雪白色无鳞鱼都有几尺长,当地人把这潭称为龙潭,是远近几十里山民求雨乞福的圣地。

 这里山僻林密,藤枣秧子和灌木把山坡编织得如网如屏,是野物藏身的地方。刚转到龙潭西面,高兆彬出枪打下一只惊飞的山鸡,枪声震得山谷中一串串的回声。一头野猪突然从灌木丛中窜出,直奔高兆义这边冲过来。老高顺过枪,一枪撩倒了野猪,突然间心中一紧,他看见这头野猪后面的灌木中一对炯炯的眼睛正盯着他。这是一匹牛犊子大的土豹子,刚才那头野猪正是被它追得无路可逃,才冲到老高这边。高兆彬这时正拎着打下的山鸡向这边走过来,嘴里还嚷嚷着甚麽,从斜刺里走过土豹子面前五尺远的地方。此时,三杆兰火炮中只有离着几十步远的高起宝的枪还上着膛,另两只刚刚放过,还来不及装药装砂,形如木棍。

 老高扔掉枪,机警的从腰里拔出猎刀,这时土豹子已经把前爪一按,须臾间,跳出灌木丛,把毫无察觉的高兆彬扑到在地上,又一口咬住了高兆彬的脖子。老高痛吼一声,冲上去把猎刀插进土豹子的嘴里,反刃一挑,土豹子的嘴被豁开半拉,却仍然紧紧的咬着高兆彬的脖子,不肯松开。老高抽出刀,左手掐住土豹子的眼睛,右手将刀向土豹子的肋下捅进去,再捅进去……。疼急了的土豹子突然松开咬着高兆彬的血口,回身扑向老高,两只前爪一只抓向老高的胸口,一只重重的抓在老高的左脸上,獠牙具露的嘴咬向老高的脖子。老高的左脸连头发带脸上的皮肉被撕抓下来,血淋淋的披在肩上,眼前一片血肉模糊。老高本能的左手撑住扑上来的土豹子,右手的猎刀再次插入土豹子的肚子,和这凶残的野牲口一起滚倒在山坡上半人高的野草中。

 赶过来的高起宝慌乱中搂响了枪,这一枪没有打中豹子,初次打猎的高起宝慌得楞住了。老高大喊:“拿枪捅它嘴!”高起宝一下子惊醒,把还冒着蓝烟的枪苗子猛地捅进豹子的血口里。土豹子身子扭了几下,从老高的身上滑落到草里,如杵的尾巴打倒了一片绿草,发出最后一声低吼,嘴里带着那条戳进一半枪身的兰火炮,斜在草丛中不动了。躺在地上的高兆彬一动不动,脖子上的血水还在如注的流着,一条腿上的土布裤子四分五裂,有血水不断的溢出。慌乱中,高起宝刚才的那一枪正打在这儿。

 脸上缠着带血的破衣服,肩上扛着三杆蓝火炮和那头死豹子的高兆义进了庄,后面紧跟着泪流满面的高起宝,他背上的高兆彬静悄悄地毫无生息。

 豹皮豹骨卖的钱将够治好老高的伤,一个多月后,人们才看见拄着木杖的老高,带着左脸上巨大而骇人的伤疤,蹒跚的走向后山,手里的黄表纸,几条干裂的豹子肉和一瓶白酒是去坟上祭奠高兆彬的祭品。

                          2009-6-9 22:1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