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满族正红旗人,满姓纽咕碌氏,汉姓仇,祖居奉天皇姑屯。

 是满人未必就是贵族,当然也就不一定是甚麽贝勒、贝子、格格之类。妈妈就是奉天近郊的一个农家女子,上有姐姐,下有弟妹,一大堆孩子里,妈妈排行第二。妈妈的妈妈姓和,也是正红旗人,到是满清权贵和珅的族人。

 妈妈没上过学,十三岁就到日本人开的“兴远”袜厂做童工,因此妈妈不识字。解放后的扫盲运动确是一种功德,妈妈在后来是我母校的长沙路小学上夜校,腿上坐着不到三岁的我,似懂非懂地念到高小四年,算是扫了盲。妈妈的文化仅限于在工资单上签自己的名字,或是很吃力的读报纸,家里的收支帐也是记得只有她自己能解其意,写的字常常是残缺不全,神似而形非。

 妈妈的心里没有鬼神,也没有像有些人信奉地那种其实连自己也不敢肯定的信仰,妈妈只相信勤劳善良才是做人根本。没有多少文化的妈妈心里很安静,没有不切合实际的欲念,也没有对生活的苛求,只是安静地过着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

 退休后的妈妈缘系我主基督纯属偶然。遛早时认识的同龄人中,有一位信奉基督的常姓姊妹,也就是这位姊妹把妈妈引进了神圣的基督殿堂。第一次走进教堂的妈妈,并没有被那里的肃穆庄严折服,让妈妈豁然彻悟的是那些教中姊妹们的真诚,善良和温顺。妈妈曾经告诉我,那天,当她走进光线昏暗的威斯礼堂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见了基督的光照亮了眼前的一切,那原本昏暗的殿堂也显得明亮如昼。妈妈说,在那一刻,心里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祥和恬静,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又如纱如雾地时隐时现,就像在梦中,也像是从梦中走出来。

 从这一天起,妈妈的生命就溶入了这神圣基督的灵光之中。妈妈每周都要去维斯礼堂做礼拜,把自己的身心沐浴在那一片庄严肃穆中。最初的时候,妈妈不知道基督的故事,不知道圣母玛利亚,不知道基督为甚麽被钉在十字架上,更不知道犹大和最后的晚餐。妈妈开始读圣经,以后又读了玛太福音和赞美诗。妈妈认识的字实在是太少了,少得无法读得下来净是繁体字的圣经和福音。那本圣经里夹满了书签一样的字条,那上面写满了工整却又歪斜的缺少笔画的字,那就是妈妈特有的文字。

 扫盲夜校里学会的最简单的文化,融合着妈妈善良博爱的心,一同进入了这博大精深的宗教文化之中。不久后的一天,从教堂回来的妈妈显得兴奋而又沉静,那张沧桑的脸上泛出一种老年人少有的童颜。妈妈告诉我们姐弟,她今天受洗了。洗礼是基督教信徒入教的必然功课,是你诚心侍奉主,主也接受你的侍奉的门。几天后,我们见到了妈妈受洗时的照片:妈妈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虔诚地站在受洗池中,那池中清水及腰。一位身着黑袍的年长的牧师和一位姊妹正把那清净神圣的水撩起,淋在妈妈花白的鬓发上。

 妈妈对宗教的信仰是坚笃而又淳朴的,在妈妈的意识里,主不是常人所说的寄托,而是她今生的依靠。在妈妈心里,寄托也许只是一种虚无的思绪,而妈妈认为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有形的神圣主宰。

 妈妈的文化让她对教义的理解很难日见精进,而妈妈淳朴善良的品质却让她每每悟出教义中的精髓。记得有一次,曾为妈妈行洗礼的老牧师来我家,与妈妈和几位姊妹一起做见证。听妈妈说,做见证就是把自己信奉主,侍奉主以来所见到的基督灵光向其他信徒讲述,以此来见证主的真实存在。言语之间,老牧师说起不久前慈善捐助时,他把200元稿费投进捐款箱,不巧当时并无他人目击。老牧师解释说,他是真实的做了善事,没有欺骗主。十几年前的200元,几乎是退休工人三个月的收入,所以在座的姊妹几乎都被老牧师的善举感动了。

 妈妈没有说话,却在静静地凝神想着甚麽。我恭敬却尖刻地请教老牧师:“您善举已为,自有我主在天上看着你,世间善恶何用自说?”解放前就毕业于上海神学院的老牧师顿时耳赤,目光向我一凛,复而低首,喃喃支吾了些甚麽。

 送走客人,妈妈问我:“你不看圣经,不信基督,怎麽知道主曾说过:‘你左手做的事,不必让右手知道,主是会知道的’这个道理”。我笑着说:“你是主的人,我是主的人的儿子,主的话,当然知道。”妈妈说老牧师的作法不合主的教诲,因为主无处不在,你做的事不是给世上的人看的,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在侍奉我主基督。

 妈妈对教义的理解是由心而生,是人的本性,是善良爱物的品质,是一种真正的博大。

 我经常绕着圈子和妈妈争论我所知道的一鳞半爪的教义,妈妈说不过我,因此也常无可奈何地骂我:“谤道!”

 是啊,妈妈说我诽谤道义,也许我所谤的正是妈妈还没有理解的。妈妈的文化比我低了好多好多,再加上我一贯的灵牙利齿,扫盲班四年的妈妈当然辩不过我。但是,妈妈的信仰却决不是像她的字那样笔画不准确,也不像一些姊妹那样盲从,妈妈有与生俱来的那种认真,有她对圣经虽然浅近,却绝不混淆的理解。

 妈妈有一本“灵程玛那”,是讲述众信徒跟随基督时得到主赏赐的食物。大姐的儿子小二经常逗奶奶,说奶奶不用吃饭,吃点儿“玛那”就行,又把奶奶叫主的人,妈妈也骂他“谤道”。妈妈说在跟随主的路上,主赐给信徒红酒和玛那,红酒是基督的血,玛那是基督的肉体。但妈妈说玛那却绝不是面包,只是一种食物。我告诉妈妈说,玛那就是中国人吃的豆腐,这又有谤道之嫌的话一直让妈妈将信将疑。

 家里谤道的人很多,常陪妈妈去教堂的姐姐也常说妈妈的认真可笑的很,但姐姐又说,这种可笑的认真正是一种善良,一种博大。是妈妈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索取,最后的侍奉,妈妈踏进的是这个世界中的最后一块净土。

 妈妈已弥留,她那饱经沧桑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僵卧在床上。她再也不能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读那本一直没有读懂得圣经,再也不能把写着笔画不全的字条认真地夹在新约旧约的页缝间,再也不能去她的教堂,再也不能骂我“谤道”了。

 姐姐们把圣经放在妈妈的枕边,妈妈的眼睛亮了。我们感觉得到,在这本抚摩过无数次的圣经中,妈妈看见了那开满红玫瑰花的伊甸园,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红酒和玛那,看见了神圣的十字架,也见到了冥冥之中我主基督的圣殿。

 我们的妈妈正在开满红玫瑰花的路上恬静地走着,享受着一生辛劳后的片刻安闲,带着她的博大和善良,耳边震响着远处圣殿里的钟声,缓缓地走向自己的信仰。

                            2009-5-10 8: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