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进秦皇岛市郊,抄起手机给散落在秦皇岛的青龙帮哥们儿通报:我来了!

蔼蔼暮色中,小北站一处酒家的二楼雅间里坐定了四个老同学,潘世佐,解俊山,陈志同和我。

潘世佐号老屁,因中学上课时虚宫频频,“四弦一声如裂帛”搅得课堂秩序大乱得名。下乡前已是这圈子中的要员,69年同车下乡到青龙时,却不知何故单身去了木头凳公社。72年选调县酒场,后又在县文化馆帮忙,充数于青龙百货,大约80年后青龙划归秦皇岛辖,调任秦市华联商厦任家电部经理。此间,已是男婚女嫁的年龄,红线飘渺,终系于一位宽城女子,定居秦皇岛。几年后得一女儿,聪慧可人,现在天津读大学。

解俊山号老转,原三间房公社西河大队插队。在天津时祖居南市,常年混迹于街头棋摊,曾拜河北名师习中国象棋,因天资聪慧,又能刻苦,渐成气候,在南市一带所向披靡,人称小解。在西河插队时已文牍初开,撰写散文《山蚕》发表于河北某文刊,敲门登室的进了县文化馆。后也辗转落户秦皇岛,好像是任秦市文联主席,河北作协委员等职。

陈志同是三间房公社知青中唯一比我年龄小的一位同僚。祖居河东十字街,记不得是哪所学校出身,也不是39日那天一起到的青龙。只记得大约是同年56月份,我们还住在老田家西屋时,志同才被分配到杨树湾子四队和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志同的兄嫂是县里体委的工作人员,也是通过这关系才来到青龙。后来上了平泉师范,在县中学任教,也不知何年何月到的秦皇岛,现在市教育局任职,大约是主管小学教育这一块事务。

老屁是经常见的,因为是老袍泽。下乡时归津,常在河北路老屁家门口的马路边上打六家扑克,砸得三角铁焊的小牌桌叮当山响,摇摇欲坍。这几年,小丫头潘悦又回天津上学,查体时因眼睛近视,影响专业报考,老屁电令我舞弊,于是500度的近视写成了双目1.5的视力。再这些年我常回青龙探友,驻马秦皇岛时也必和他喝酒唱歌的聚一回,此回见面到也不觉久疏。华联门前接上老屁,一通电话找到老转和志同,都说不用车接,立马儿就到。

我在雅间落座,老屁非要下楼等着,说是惟恐他们找不到房间。真是老了,担心的事也多了起来。虽然腰里都别着手机,须臾间便可联系上,还是残留了刀耕火种时的习惯,有朋来访,村口远迎,恐怕别人愚钝,找不到家门。

厅廊里脚步急促,想是有人到了。站起身去开门,手握门钮,只觉得有人在外边反向扭转。放开手听任外边的人左右扭了半天,门终于开了,陈志同带着冬天秦皇岛的袭人凉风闯了进来。和五年前相比,志同也苍老了一些,斑斑白发下边还是那张熟悉的孩子般的脸,与那白发的对比显得比别人更不协调。记忆中的志同总是很小的样子,楚楚可怜,今天的志同更让我感到三十年的沧桑岁月真是瞬间。

时候不大,老转驾到。老转大约是十年前在昌黎县见到过一面,当时我和朋友想在昌黎沿海滩的地方置地产投资。老转正开作协会,放下会务不顾,跟着我忙了两天,这以后就没再见到过。十年了,老转的体态富态了不少,也是白发悄生,只是还像下乡时一样结实,还像那时一样精力充沛的样子。

这顿饭吃了甚麽,谁也记不清了,席间老同学的话却绕梁三周,久久不肯淡去。

老转还是当年的样子,语锋极健。爬格子爬了这麽些年,爬日子又爬了这麽些年,言谈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思维体系。老转因工作原因常回青龙,也回到下乡的西河去看望过当年的乡亲。说起当年知青的日子时,嬉笑怒骂地很带着些感情的味道。老转说起对我的印象中最深的两件事。在丁家河修水电站时,我拎着一只偷来的鸭子到老转的住处混饭喝酒,另两个同学王立生,李升华胆小怕惹了麻烦,搪塞着没有加盟。老转没含糊,拔毛烧水的煮了这只偷来的鸭子,鸭子毛捅到灶堂里,烧得满庄子角化蛋白的臭味儿。还有一次是老转已经到县文化馆帮忙,我为上学报名的事第一次上县城走门路。进了文化馆的宿舍,见到老转,臭白唬一通,又去办自己的事。老转说起当时没有留我住下,在这以后的十多年间里,总是觉得对不起朋友。其实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已然模糊,只记得老转的那间蜗居,小得大概能站下三四个人,狭小的炕上挤挤插插地放着三套行李卷。别说住,就他妈的连站都费劲。

老转沉思般的说,这些年来总是回忆自己年轻时的过错,而别人的过失却渐渐淡忘了。是啊,一个人无论你经过多少磨砺,经过多少事情,记忆里总有几件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而却在自己心里留下永久痕迹的小事。而这些小事的遗留,常常是一种遗憾,一种歉疚,一种对自己行为的甄别。在白发悄生的岁数,还把这些记忆中的小事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不能不说是一种对自己生活经历的认真态度,这不是小家子气,而是一种真正的博大。

老屁还是小时侯的样子,那心里总是藏匿着一种诗人般的浪漫。依然喜欢外国民歌200首,喜欢把自己穿着成衣冠楚楚的模样,喜欢用手势强调语言所要表达的意思。那声音还是小时侯般的嘶哑沙沙,不时地在讲到得意处发出几声爽朗却带着狡颉的笑。我总记得小时候的老屁,里面穿着一件旧中山装,外面却要套上一件当时流行的草绿色,四个口袋的校官军上衣,一条熨出裤线的绿色军裤,脚上交替着或是白色回力鞋,或是一双当时很少见的将校靴。这身行头在当是是一种贵族的象征,是一种身份,甚至也是对南市,河东,河北住的小流氓们的一种无声而有形的震慑力。

老屁对当年没有和我们分到一个公社的事情很伤感,他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被朋友抛弃的痛苦。十几岁的年龄,第一次结伴远行,第一次面对毫不了解的山里日子,那种希望和平日里的弟兄继续厮守的心理,太容易理解了。我并不知道那时候我们中间发生了甚麽事,只记得下乡后的半个多月时,大力叫上我一起去70多里以外的木头凳公社响水大队那条深深的山沟里去看老屁。还依稀记得老屁当时用一种很不熟悉的,很不是他一贯风格的态度和我们见了面。夜里,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大力和他一直说到天亮。我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甚麽,但我发现在我们离开木头凳,爬上班车的那瞬间,老屁的眼睛湿了。

我肯定是心理上成熟的最晚的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少有自己的行为观念,只是一味地打架冲在前面,从大队猪场偷小猪回来给大家解馋,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江湖观念始终笼罩着我。当时的我还不能体味出老屁的那种难言的失落,也不能体会大力为甚麽一定要去70里外的那条山沟去看他。

老屁说,从那以后,他进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强心理,一种一定要混出个样来的心态成了支撑着他以后数年中奋斗的精神。他说,他始终也不能理解为甚麽当年会发生那件事,始终也不能接受在毫无察觉中,被一个最熟悉,最信任的,带着那种江湖味道的群体排斥出局的事实。三十年以后的今夜,在青龙帮老弟兄聚首时,提起这件事的老屁,那眼睛里还是无可控制地水光晶晶。没有人在乏味地劝说甚麽,都是这个年龄的人了,记住的永远记住了,忘却的也永远忘却了。只要还有老弟兄能够认真的听你讲过去的往事,能够用当年青龙山区的那种童言无忌的豪爽,信口开河地评论当年的佚事,那你的心理上就会得到一种释放,而这样的释放,也只有在青龙帮的弟兄们中才可能得到。

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的志同年龄最小,在下乡同榜的这个圈子里似乎总是很少有机会发表见地。志同不是三十四中的同学,在我的感觉上也因为缺少一起混迹江湖而感觉到有些客气的成分在内。志同的兄嫂在县里工作,他是奔着这份亲戚关系来的青龙。这在当时那个年代,久居城里的人家难得有一门乡下的亲戚收留我们这些孽障孩子,因此他的特殊背景也成了一些人妒忌的理由。志同和我在同一个杨树湾子小队插队,知青里有人很因为他的背景对他反加歧视,虽然还没有拳脚相加的火拼,但那种冷落,那种无形的压抑,终于把被称作小陈的志同挤出杨树湾子,不久后便调到十三队老徐庄去了。以后的数年里,我和志同也只是在每个月公社开知青会议时见上一面,或是也住在老徐庄的大队书记李鸿盛请我们吃豆腐时才能见到依旧是怯生生的志同那张孩子脸。

那时的我,对志同也不很亲切。虽然没有挤兑这个外来人,但也确实因为他是住在河北十字街,那个被我们这些人认为是俗的地方而心存轻视。当时我们这个年龄的住在和平区的孩子,有一种贵族观念,喜欢以和平老大自居。从山里回家过年时,也常常穷极无聊地巡视和南市接壤的多伦道,或是小白楼一带。但凡见到南市或是河东的土流氓敢到和平来溜达,或是带着某种心理上的不服气,闯入和平地界时,那顿突如其来的无辜毒打,是一定逃不掉的了。

这样的蔑视,乃至到今天也没有从我的心态中彻底消迹,我还是喜欢用蔑视的口气谈论其他几个区的人群之俗,之下贱,之老土。但是面对着和自己曾在一个小山村插队的志同,这种几乎是畸形的心态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了,心底浮出的只是一种老弟兄般的亲切,一种久违三十几年的亲情。

志同一脸的善良,那不多的话语中也透出那种历经了很多沧桑以后,依然浓烈的善良待人的修为。他对以往的那些事,也仅仅是迷起小眼睛,用一种宽厚的语调说:还提那些干甚麽?咱们那时还都很小嘛,小孩打架还用记仇吗?是啊,我们那时还都很小,还不懂得应该去爱别人,也缺少应有的儒家教育。回首往事的时候,总会因为那些日子里的荒唐之举和浅薄行为感到阵阵自惭,心里总要想着如何用现在的良善行为,以弥补过去的那些令人汗颜的些微小事。

    夜深了,放出冷冷光线的街灯下,四个青龙帮的老弟兄依依惜别。那很久不曾有过的一握之间,我们都互相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感觉到对方历尽沧桑之后,依然喷薄欲出的兄弟情谊,感觉到那三十年前的六朝旧事,在今夜,释然在这轻轻地一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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