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万年前,北京西郊龙骨山上的中国猿人第一次使用了火种。从那一天起,这种生物开始走向自身演化的幸运之路。火,这一种物理现象也随着它的崇拜和使用者历尽了属于它的艰辛的途。

我站在北京西郊龙骨山上那早已坍塌的洞穴中,仰望这被火洗礼过的层层灰烬,想象着闪电划出的弧火,乘着风吞噬一切的山火,长沙路107号我家屋子里温暖的炉火,青龙灶塘里将烬的柴火。默忆着火的燃,火的烬,火与食物的关系,火与饥饿那无法分割的亲情。渐渐的我又一次无法克制的走回青龙那片隐隐的山影中……

青龙贫穷,贫穷的缺少火。

村东边住着的武贵家里八十多岁的老妈妈,蹲在鸡窝边,等今天应该下蛋的那只鸡完成那冥冥之中的承诺。老人那被柴火磨得粗糙地象柴耙般的手里捏着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那枚鸡蛋,挪动象征着中国封建史的残损的脚,一步一颤地向几里外的大队供销社蹒跚。

一只鸡蛋换回一把喂牲畜的无碘盐和一盒天津老眼镜火柴。这把盐自然放到那没有油的菜里,这一盒火柴点燃了这以后十几天的灶火。

青龙的火柴有一种古老的称呼:取灯儿。

刚到青龙的时候,囊中还有几许爹妈给的散碎银两,买几盒天津火柴厂的老眼镜牌的取灯儿,无论锅里煮的是甚麽,锅下边毕竟没有断了火。

后来,我们都不再向家里要钱了。粮食是队里分的,菜是乡亲们送的,不加碘的畜牧盐是从小队牲口棚里偷的,柴火是在山上打的,油可以不吃,肉早已戒了,只是这人类赖以生存的火……

中午温暖的阳光下,大力坐在门槛上用两棵干树枝拼命的磨着,还吹牛说他原本是自然科代表,深谙摩擦起火的原理。坐在灶坑边的老二和蹲在灶台上的我终于没有等来这自然书里的火,满头臭汗的大力和我们依然饥肠辘辘。

象牙白高粱的杆大约一丈长,十根高粱杆绑成一捆。从三四里远的沟里老郭家的灶坑里引来了火,一路狂奔,在火快要烧到手的一瞬间把它填进灶塘里,老二这狗日的还夸我:太象火炬长跑了。

这里的火种无法保存,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如中国猿人。明天或是下一顿饭,如果还称得上是饭的话依然需要寻找火。

老眼镜牌的取灯在这里变的珍贵起来,我们也和大娘们一样计较着供销社里卖的火柴一盒里应该有几根。买了火柴后总要打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满,是不是足有五十根。

火,意味着饥饿的暂避,意味着能和别人一样生存下去,意味着恶作而无奈的火炬长跑,意味着心中的年轻活力并没有泯灭。

鲁宾逊漂流记中取火的描写给我启示,春节回家时在鞍山道的破烂市上买了一个放大镜,倍数很小却仍然是凸透镜。青龙不缺少阳光,无论是夏日的炎炎,还是冬日的曛曛,那遥远的太阳都能穿过这小小的玻璃片聚焦在任何有机物上,用那浓聚起来的热使之炭化,使之燃烧。

路上有的是散落而干燥的牲口粪便。把太阳那遥远的热通过凸透镜感染给这原本冰冷的物体,忍着刺眼的光灼,期待着几秒钟后便可见升腾的第一缕烟,那就是火的希望。象鱼一样鼓着腮,拼命的吹燃这神圣的太阳传导给牲口粪蛋儿的火的信息,再把这来自天宇的信息塞进那人间的最基本的生存现实里,这一瞬间我竟然模糊了世间的神圣与卑贱之别。

山坡上,老二撅着屁股,嘴里叼着一根刚卷好的羊犄角烟。我趁着云开日出的片刻,用这块小玻璃片把阳光引聚在烟的端上。一缕清烟袅袅升腾,我们一人一口的享受了这烟的淳香。

梯田上,我用这阳光聚焦成的另一个小太阳追逐着一条毛虫,被灼伤的毛虫飞快的爬逃,我追赶它,爬的姿势和这条毛虫很象。

深夜,从杨树湾子到陆杖子的山麓上,点燃的松明子能够照亮眼前的石径,也能够驱走晚间出来觅食的狼群和我心里那种莫可名状的对夜的颤悸。

古老的房子前,我聚精会神的用透过镜片的小太阳在木柱上烙上我的名,烙上对艰苦的无视,烙上对生活的热爱,烙上我曾经学过的知识的残余。

深秋时节的青龙,那种冷是城里人无法想象的。割下豆子的山坡上挂着一层白色的霜。在这霜冻的坡地上拢起一堆火,几把青豆子连豆秸一起扔到火里,几个饥饿的人虔诚的等着这火与食物的亲和结果,也感觉着火对几乎冻僵的身体的沁透。

燕山的雪,大的象云片,从山谷里深陷及膝的雪路上担着百斤的羊草奔命般的回到村里。李臣家炕头上的炭火盆就是我心中的太阳。这火烤热了我冻的发青的脸,也烤干了大娘手中已经汗透了的我那件千疮百孔的绒衣。

这就是青龙岁月中那一焰属于我的火。

三十年以后,我终于回到魂缠梦绕的青龙。

东沟的一片山坡下矗立着大爷大娘的坟,坟上的草已经几衰几荣。几张冥纸在火中渐渐化成飞旋的灰烬,乘着山风向树梢盘升而去。我把一瓶直沽高粱酒和三十年积存下来的泪一并祭洒在这火中,那火势在这酒与泪中更加升腾。

                                          2009-4-19 23:5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