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山,脚下的路,还有那条结满白色冰凌的青龙河,就像那陈年的记忆一般,依次在车窗外掠过。三十几年前那些难忘的岁月,从这朦胧的山影冰幕中,从这片已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塞北高原上,从那已经有些褪色的回忆中渐渐地苏醒过来。

一种略显凄然的酸楚,一种远归的忐忑,还有那种莫可名状的耽心,从离开秦皇岛的那一刻就像那伊甸园里的那条蛇一样缠绕着我的思绪,使我无法平静。驻操营、梯子岭、马蹄岭、石盘、这些熟悉的名字和那些已然变得陌生的市井街巷告诉我,快到了!前面不远就是眷留了我三十年情思的小村子。

我压抑着心中那早已然涌动不已的潮思,竭力保持着自己由来已久的冷静,审视着车窗外这片春寒乍暖的山野。这里的山,还笼罩在当年的那片少有生气的黄色中,青龙河的水,似乎也不再像当年汹涌,残留在河床中央的已经不很宽的那条冰凌,孤单地伏在那片看不出任何生机的黄色河砂中。山上的植被依然像三十年前那样稀疏斑驳,河套里的沙砾泛出毫无生机的黄垩色,在微微见暖的春风里,向更远的地方弥蒙而去,一直连接到那黄垩色的山峦叠嶂之中。

三十年了,在这未归的三十年间,我已然在感官上生疏了这片曾经生活过的土地。而那游子般的盼归之情,却无日不在想念着这山,这水,还有这缕黄垩色的记忆。

我忐忑地打开车窗的玻璃,探出头去,寻找那些曾经熟悉的景象。可那眼前掠过的这一切都是那麽陌生,那麽模糊,那麽不敢确认。旧时的路径已然不在,寻归故里的早年记忆,已经是那麽淡漠,思路和回忆在那更加陌生的景物间终于迷失了。

归去来兮,三十年后的归来,竟是如此的艰难?

询问路径,乡人东指,我终于认出了那隐在黄砂中的沟门。

车道还是当年那条用石砾岩砂铺就的路,只是比三十年前稍稍宽了一些,却依然像三十年前那样艰难弯曲地向深山中蹒爬。山麓忽转,依稀记得转过这山嘴,就是进沟后叫做水泉的那个小村子了。水泉前面有一道当年创业队垒起的石坝,挡住了河水,也护住了这个小村子的几十间茅屋草舍。山区里的河水不比城里的河,春秋冬三季枯水季节,那河床里只流着丁冬做响的山溪。每到上游下了暴雨,用不了半个时辰,那千沟万壑里的雨水,就会汇集成三四尺高的水头,从刚才还是静静的河床里一泻而下,向沿沟而建的小村落疯狂地冲来。

我记起了那年夏天,冒雨从公社回小队经过这道河时,贪图近道误入了这潜藏杀机的河道里。行到河心时,隐约听见有人在喊甚麽,回转头向上游望去,只见那一人多高的洪水潮头,掀起如墙般的浊浪,已经到了离我们两里左近的地方。一阵骇人的轰鸣声,在两山之间的沟谷里左冲右突地震响着,那种可怕的声浪已经就在耳边。求生的欲望让我们拼命向最近的石坝跑去,身后的轰鸣声更近了,似乎已经追上了踉跄奔跑的我们。

在我们拼死爬上石坝的那一瞬间,身后那带着骇人声响的潮头,就摧石欲裂般地撞在我们脚下的石坝上。在溅起的水浪中,我们看见巨大的石块被洪水冲的向下游翻滚移去,仿佛草芥一般。一时间,被山里的河那种摧枯拉朽气势震撼了的我,心里突然浮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还记得,每人只吃过一块糖,饿了整整一天的我们,走到沟门的这个小村子边时,终于走不动了。身上沁出的层层虚汗,把我们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同样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冰冷如铁地附在身上。我们推开一扇破旧的屋门,向茫然望着我们的女主妇讨一口充饥的东西。坐在这间四壁徒然的农舍里,听着堂屋里的声响,心里揣度着主人的态度,猜想主人是否能施舍食物给我们。我们从始至终也没有听见女主人说一句话,只是在那门帘撩开的瞬间,看到了她淳朴的脸上那种感人的微笑和陆续摆上炕桌的山里人最好的待客的饭食。

夜色中,我们告别这家山民和那间简陋的柴棚蜗居。我心里在想,一定!一定要再来看望这户人家,来谢她的一粥一饭,来感受她那淳朴的微笑,感受那种一生中未必会有第二次的人间最朴实的爱。

我静静地站在那山嘴和石坝前,心里回忆着当年的幕幕片段,让寸寸幽思,回绕缠绵在这片已然陌生了的山野之中。

我凝神望着那曾经馈我一餐的小山村,寻找那间曾经在夜色中朦胧难辨蜗居草舍,寻找那曾经让我感受到淳朴的微笑。我们当年没有再去过那间蜗居草舍,也没有像离开这里的那个夜晚心里想的那样,一定要来谢那位山村农妇的一粥一饭。那时的我们还很年轻,就是因为年轻,我们一直认为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有的是时间可以去做一切一切,做自己想做要做的事情。然而,匆匆的历程,匆匆的过客,我在这匆匆之中,终于没能再回来。

我甚至还不知道那家人家的姓氏,也更在这历经三十年沧桑的村落前,迷失了往日已然模糊的记忆。我带着一种虔诚,带着一种歉疚,带着一种无处还愿的遗恨,带着我全身心的情感,把凝着泪水的目光,久久地留在这依旧是当年那种荒蛮淳朴的茅棚舍影之中。

无处寻问,无缘觅识,当年的旧事一如烟云,早已随着那春夏秋冬,随着那耕作和饥痿淡去了。那位在我心里珍藏了三十几年的农妇,也许已经风烛残年,也许已经冢幡萧瑟,也许……,也许……。她心里还会记得那一个夜晚,那几个饿的可怜的城里孩子,来她的家里乞食的事情吗?她还会记得那些不久以后就先后离开这片山影的年轻人吗?她是否知道那些年轻人里的一个,此时此刻正站在村口,透过那积淀了三十几年的泪水雨幕,从心里呼唤着当年的她,呼唤着那个夜晚她脸上浮出的淳朴的微笑。

回首连连,情思袅袅,前面的那处村落应该是属于我的那个小山村了。

村口的牛圈没了,那些当年熟悉的景物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这个好象变的大了很多的村落还是当年那个小村子吗?远归的我,几乎不认识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了。

我只记得那村边的白杨树林,那美丽的白杨树林也变得稀疏老迈了。

到了,到了!再过了那条浅浅的河水,就是我的杨树湾子了!!

归去来兮!山神爷爷,三十年后的归来,真的如此艰难吗?

                                                               2009-4-12 20:2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