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记忆

老骑手 2022-11-20 31


草原记忆

老骑手

1974年8月至1976年12月,高中毕业后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白音德力格尔牧场白音乌拉分场插队。40多年过去了,那两年多时光不时回萦在脑海,断断续续写下此草原记忆,怀念我的青春,怀念美丽的草原,怀念草原上的人们。

喝  茶

奶茶,是草原牧人最日常、最重要的饮品。所有牧人,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不喝奶茶的。喝奶茶对于牧人一是助于消化,二是驱寒解乏,三是茶叶含有人体所需的维生素。奶茶何时兴于内蒙?有说唐太宗时茶叶随文成公主入藏,元时与佛教一起由西藏传入内蒙。还有说在广泛接触中原的茶叶之前,蒙古族就采摘加工饮用本地的野茶,称之为蒙茶。清朝时,政府开放了汉蒙民间贸易,晋商从福建、江西、安徽、湖南、湖北等地采集加工茶叶,经山西、河北运至内蒙,并销往俄罗斯及欧洲,形成了史上有名的万里茶道,促进了奶茶在内蒙草原的普及。

草原人喜酒,我们在草原插队时,牧场供销社的白酒时有脱销,但从没有无茶可供的时候,也说明茶叶对于牧人生活的重要性。煮奶茶用的是湖北青砖茶,当时好像4.05元一块,一尺左右长,半尺左右宽,三四公分厚厚,机器压制成型,棱角分明,干硬瓷实,颜色青黑。

煮奶茶时,用蒙古刀之类的锐器剋砖茶,若剋不动可放到火边稍烤一烤。尅下一把茶叶,装进纱袋,系住口,扔水锅里煮。水沸腾后,一把勺子捞住起伏的茶袋,与另一把勺子配合揉挤茶袋,使之出色,直到茶水成透亮的褐红色。捞出茶袋,倒进一或两碗鲜牛奶,用舀子反复扬汤,直到牛奶的乳白与茶水的褐红融合,浓浓的奶香与浓浓的茶香融合,按口味向锅里撒些许盐,便可舀奶茶入壶。此时,奶茶的浓香升腾出锅,充盈了蒙古包,飘散在草原。

蒙古包中间摆一张小桌,桌上摆着茶碗,摆着奶豆腐、奶渣子、黄油、奶皮子,摆着手抓肉、炒米和馃子。喝茶人盘坐桌边,左手抓肉,右手持刀,削几片肉入碗,再撒进一把炒米,放进一小块黄油,放进几块奶豆腐,放进几个小馃子,之后倒满滚烫的奶茶。喝茶,吃肉,吃奶豆腐,吃馃子,吃奶皮拌炒米,大快朵颐。一碗喝罢再倒一碗,直至喝足吃饱,所有的风尘、所有的劳累一扫而空。

牧人一日一顿饭,却要喝一天茶。无论何时,随便你走进任何一蒙古包。你向主人道一声赛音白呶(你好)!主人一定回以赛、赛(好、好),请你坐在桌旁,为你倒一碗香气四溢的奶茶。

插队之前,我已随父亲在锡林郭勒住了两年多,对草原已有所了解,因此插队后很快适应了牧人的饮食。与牧人住同一个浩特时,我们每天到牧人家端牛奶回来自己煮茶,有时,牧人还给我们奶豆腐、奶渣子、嚼克等。不在浩特住时,我们骑马到就近的浩特要牛奶。牧人家家有乳牛,天天挤牛奶,不差我们这点牛奶。奶茶也成了我们饮食中的必须品,偶有天不喝总觉得缺些什么似的。一次,我们在大黑山下起石头,住地离牧人的浩特较远,几日连阴雨难以出行,牛奶断顿了。我们试着用羊油把白面炒熟,兑到煮沸的茶水里,煮出来的颜色与奶茶相近,味道却大相径庭,我们称之为面茶

离开草原后,不仅我,我的父母和兄弟都依然喜欢喝奶茶。父亲在世时,经常亲自熬奶茶给家人喝。即冲即饮的奶茶粉上市后,很快成为我家的常备。母亲说,奶茶粉冲出来的奶茶不如煮的味道好。两年前,我照顾卧病的母亲,三天两头为她煮一小锅奶茶。以袋装红茶代替难以寻购的青砖茶,煮酽后兑入超市买来的鲜牛奶。煮好后,和母亲一起品尝草原的味道。

吃  肉

牛羊肉是草原人的主要食品,然而牛或羊可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杀来吃的。冬春两季,靠天饲养的牲畜如草原一样瘦弱,除非发生天旱无雪的黑灾或大雪覆盖草原的白灾,是不能为吃肉而杀的。

大规模宰杀是在第一场雪后,秋天的草原最使牲畜増膘,寒冷则为肉的储存提供了条件。牲畜大批卖出后,在准备分红的同时,牧场给牧民分牛或羊。定量是每人两只半羊或半条牛,半只羊或半条牛,即两人分一只羊或一条牛。牧人宰杀牛羊的方法很独特,也科学。

杀牛:用缰绳系牛的双角,拴在木桩边。杀牛人左手平伸四指,在牛头颈找准位置;右手持短小而锋利的蒙古刀,一刀插入牛颈间脊椎。手起刀落,牛随即跪仆于地断了气。之后解开缰绳,将牛翻身侧卧,在牛颈下,过肚子至尾根割开皮,再割至四蹄,几个人以手撕,以拳撑,以刀剥,将牛皮剥离胴体,割掉牛头、牛蹄;再将胴体开膛,取内脏,清牛血,拆卸为若干块。

杀羊:将羊摁倒于地,使之四蹄朝天。杀羊人俯压羊身,左手将羊胸前毛左右两分,右手持蒙古刀在羊胸纵向割一长约手掌宽的口,透皮、透肉、至胸腔;放下刀,伸手到羊胸腔,摸到主血脉抻断。羊断气后,刀口向上割皮至羊颈,向下割皮至羊尾,再割至四蹄,如牛一样剥皮,开膛,拆卸。

牧人的杀牛杀羊的方法简单且迅速,被杀的牛或羊痛苦少,流血少,胴体污染少。插队期间我学会了杀羊,参与过但不曾持刀杀牛。有一次,分场要杀几条牤牛,抓着实在费劲就用枪打。民兵连长在四五十米距离上用半自动步枪对准牛前额,一枪毙命。我用一支转盘机枪,追着一条百米开外的牛打了十多抢;那牛身中数枪,倒卧于地仍然不死,我壮着胆子上前补了它一刀。

冬初分配宰杀的牛羊肉是要吃至第二年春末夏初的。牧人家都有一个柳条编的崩克,圆柱形,上有圆顶,无底,有门,直径一米多,高一米半左右。安放在离地约一米的木架上,外抹牛粪或覆旧毛毡,夏秋可以供下夜人(夜间看羊群)避风躲雨,冬春用于储藏牛羊肉,也可放置其它物品。

春末夏初,草场茂盛,冬储肉吃完了。若再要吃肉,牧民宰杀自家的自留畜,我们知青没有自留畜,就向牧场买。羯子羊一只十二元,苏白母羊还要便宜。羊皮卖到供销社,一张卖七、八元,有的能卖更多。一只羊的肉总要吃十几天,保存的办法,一是选腿部的红肉,割成手指粗细的条,滚一层面粉,搭到柳条上,凉在蒙古包或崩克里。滚面粉是为防止苍蝇在肉上下蛆。肉条凉成干,吃时煮熟即可,也可生吃。办法二是把大块的带骨肉煮熟放在盆里,是为手把肉。吃肉人一手持肉,一手持刀,割肉入口或泡在奶茶里吃。拿哪块肉,割割哪块肉随意,一块肉吃几口觉得不顺手或不顺口可以放回盆里另选一块,吃饱了吃够了不吃了也放回盆里。无数人无数次吃同一盆里的肉,直至把肉吃的干干净净,把骨头扔掉。

牧场集体性劳动时如剪羊毛、洗羊、打马印、剪马鬃等,牧人们难得聚在一起热闹,总要杀一或两只羊。羊肉按人数分份,用柳条穿好放在锅里煮。牧人多不吃牛羊的头、蹄、内脏,有人将羊肠简单清理后在柳枝上缠成一团,放在锅里煮了吃;有人将羊肝用网状的包肚油裹了撒上盐烤着吃,我尝过,鲜美可口。劳动结束羊肉出锅,分给大家人手一份。拿到手的肉往往还有血丝,也就七八分熟,我根本嚼不烂,都是带回家再煮后吃。牧人吃的肉不那么熟,有人说是为保持肉的鲜美和营养。我则以为是草原烧柴缺乏,牛粪、羊粪的火力较软,时间短不易把肉煮烂;牧人以刀为餐具,以奶茶助消化,久而久之形成其饮食习惯。

插队期间,我还吃过马肉。

一九七四年八月,我与三名知青到牧场,住一个蒙古包。其中一人家在本旗与牧场相邻的一个公社,我和另两名家在锡林浩特。年末,大家将分得的肉各带部分回家过年,其余放在包里。春节后回到牧场,包里的肉都臭了。原来是家在本旗的那位知青回来的早,住在包里日日用火,却没有另找地方储存的肉。臭肉只能扔掉了,我们吃什么?再杀羊是不可能的,牧民家的肉是有数的,我们零星去吃几口没问题,买或要一些回来,恐怕人家不愿意,我们也张不开嘴。怎么办?我们把目光投向流过分场的白音乌拉河。河床低于草原三四米,一冬一春的冰封,曲折处的河底淤积了厚厚的泥沙。河开化时,人畜过河必须选择泥沙较少的河段,否则会被陷在河里。羊群有人跟放,偶有陷在河边的能够及时发现拖出。牛群一般在牧人浩特附近的草场,下河饮水走固定的路,牧牛人虽不跟群但巡查较勤,陷死河中的极少。只有喜欢奔跑的马群离牧人的浩特总在百里以外,牧马人十天半月也不圈一回马,马被陷在河里是常事。分场虽也安排人巡河,可总有看不到、防不住的时候。马陷在河里越折腾陷的越深,三两个人很难拉它出来,经常是发现者把马鬃马尾剪了留着卖钱,马陷死在河里。我们割块死马肉回来煮熟尝尝,虽没有牛羊肉那样肥嫩顺口,但也没有异味,于是又去割回来吃。那个春季,我们吃了有几十斤死马肉。

吃  菜

上世纪七十年代,牧区很少有蔬菜,现在分析原因大概有三:一是牧人逐水草游牧,营盘随季节迁徙,没有种植传统;二是牧人饮食以牛羊肉、牛奶及制品为主,很少吃菜;三是内蒙古高原5月犹飞雪,9月即落霜,那时没有暖棚一说,环境及气候不适宜种菜。然而,我插队的牧场有一个菜园,在白音乌拉河边,十来亩地,两间泥土房,一户人家,住着老两口——来自张家口阳原县的老袁和他的老伴。老袁还有一个弟弟在分场放羊,我们叫他小袁。他们在本地没有户口,被称之为“盲流”。像他们一样的“盲流”,我们分场、总场及其它分场还有。他们离开故土到草原,主要原因当然是为了生活。他们在获得草原养育的同时,也给草原带来了家乡的生产生活方式。没有他们,这里大概还不会有菜园。我们有时去菜园干活,在老袁家里休息,吃他烙的羊肉馅饼,听他讲的笑话。老袁说自己来这里好多年了,开始是走浩特干零活,放羊、剪羊毛、打草、修建营盘,需要什么干什么,种一点菜自己吃,后来吃菜人渐渐多了,牧场搞了个菜园让他种。老袁杀牛是个高手。他讲自己杀的牛上千,是牛阎王,这里的牛都怕他。一次,我们在菜园翻地,抓来的牛没经过调教,费好大劲套到犁杖上乱蹦乱跳就是不往前走,谁牵它它撞谁。老袁教我们:把犁铧使劲压到地里,对着牛连吆喝带抽打,任凭它拽着沉重的犁左冲右突。一会儿功夫,那牛累的气喘吁吁,只得老老实实被牵着干活。菜园主要种大白菜、大葱等秋菜,夏季种些小葱、韭菜、芹菜、角瓜、豆角、窝瓜等,除供应分场牧人,还卖给总场食堂和场部居民。牧人很少吃菜,并且基本不吃炒菜,也不喜欢炝锅。插队第二年,我们四名知青住分场场部过冬,场部一位看房子的老牧民与我们同吃,看见我们炝锅就喊:瞎特啦!瞎特啦!大概意思是“糊啦”!“糊啦”!看他着急的样子挺好玩儿,我们有时故意多炝一会儿锅逗他。

当时国家每月给知青二十多斤商品粮,主要是炒米、白面、棒子面。炒米是喝奶茶必备,白面主要炸粿条、擀面条、蒸蒙古卷子,棒子面则很少吃。

“蒙古卷子”是我们常吃的面食,制作简单,吃着实惠:白面和的稍软些,不用发也不用饧,在面案上擀成大饼状,把热融的羊油倒上抹匀,洒些许盐面,如果有并喜欢也可洒点葱花等佐料,卷成卷往长里薄里擀,转圈放到蒸屉上;用蒸卷子的锅炝锅(也可不炝锅)、兑水,切羊肉并白菜下锅,放盐,坐屉,盖盖;咕嘟十几分钟,卷子熟,菜汤出锅,就菜汤吃卷子,适口合胃,味道独特。

头年的秋菜一般吃到第二年春末。这时,万物复苏,枯黄的原野有了绿色,在老袁及老知青的指点下,我们采沙葱吃。沙葱应该是春天出土最早、生长最快的野生植物之一。四月的原野,草色遥看近却无,羊群闻着草香却吃不着,逆着风啃草一天能跑几十里。在河边,在沙窝,在淡白浅黄的沙地上,有了星星点点的绿。几天功夫,那绿就长到一拃来高,一簇一簇茎叶娇嫩、细圆、中空如葱,醒目又易识别。放牧或回家的路上采一把带回,可用盐水或用酱油砖沏的水拌着吃,也可兑水煮汤或放到面条中,清香中一股韭菜味,美美的,那是春天的味道。沙葱最盛时要多采一些腌起来,它顶端开出密集的球形淡紫色花时就老了,不好吃了。

我们还吃过哈拉海。哈拉海多长在山沟土壕中,棵高叶密丛大,茎叶上有细小的毛刺,蜇人非常疼,人们对它避尤不及。那年初夏,我们在大黑山为建草库伦起石头,远离牧场和牧人的浩特半个多月。一次,连着几天阴雨,我们的粮食只有棒子面了,烧火做饭用的干牛粪也不多了。忘了是谁的主意,用剪子剪回一盆哈拉海稍上的细茎嫩叶,洗干净,用羊油、肉干煮了一锅汤;烙棒子面饼结果不成形,干脆炒了吃。炒玉米面就哈拉海汤,那一顿饭至今难忘。

居  住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阿巴嘎旗白音德力格尔牧场插队时,先是被分配住在白音乌拉分场第六浩特。分场我们准备了一顶洁白的蒙古包。

浩特是牧民的居住单元。浩特与浩特之间相隔数十里,一般由两或三户组成:一户放羊,一户放牛,一户放马。一户一顶蒙古包;还有一个柳编的崩克,放物品,夏季可住人。

我们4名知青一顶蒙古包。据说我们每人有1000元安置费。这笔钱在哪里、谁负责、怎么花、花了多少,我们不知道。听说为我们买的蒙古包花了1500元。还给我们置办了锅碗瓢盆和鞍辔、马靴等生产生活用品。

插队期间,我们学会了搭蒙古包。蒙古包由哈纳、门、乌尼、陶那和羊毛毡组成,用牛皮条和牛毛绳组装。

哈纳。用以组成蒙古包的墙,以牛皮条为铆钉,将数十根同粗、同长的柳木棍铆成,可张可并。一张哈纳并在一起高近2米,宽约1米;张开是长方形的网状栅栏,高1米多,宽约1.5米,网孔为菱形,约10公分见方。一般一顶包4张哈纳。

门。木制,高与包墙同,宽不足1米。成年人进出蒙古包都要低头猫腰,身材魁梧的还要侧身。

乌尼。棚蒙古包顶的木杆,约3厘米粗细,约2米长,笔直顺溜,两端有孔,孔穿皮条,一顶包约需三四十根。

陶脑。蒙古包的窗,木制,两个直径相同的半圆拼接为一个圆,外沿有齿,齿上有孔,用于联接乌尼杆。

搭蒙古包需二三个人。先清理地面,由于浩特都是历年居住的老营盘,蒙古包的原址已形成一块圆形的不长草的地面。哈纳在圆的外沿立起、张开,用毛绳将相邻的哈纳系在一起。包门面朝东南,向外开,门框联接在哈纳之间。哈纳与门围成一圈篱笆状的墙。两道牛毛绳把哈纳墙箍牢。两个半圆的陶脑拼接成整圆。乌尼杆上端嵌入陶脑外沿齿中,用牛皮绳联结。用一根立木撑起陶脑。依次将乌尼杆底端的牛皮套套在哈纳墙顶端柳木棍头上,撑起陶脑,成一个锥状棚,完成的蒙古包的框架,撤下立木。用长条毡围哈纳墙,再用两道牛毛绳箍牢。用两张梯形、上下两端弧形、四角钉有毛绳的羊毛毡苫乌尼杆棚,上沿与陶脑外沿齐,下沿盖住哈纳墙毡的上端,用毡上绳固定于围墙。一块四角钉有毛绳的菱形毡盖陶脑上,三根绳将毡固定在毡包上,另一根用以掀开或遮盖陶脑。

包里,门东侧搭锅灶,灶上方的包毡有预留的穿烟筒的孔。包中央一张矮桌,桌外铺毛毡。为了防潮,可在毡下垫一层羊粪。我们的包住4人,可以挤住更多。睡觉时将桌移到门侧,被褥铺在毡上。睡起后被褥叠起,贴包墙放。

夏秋两季,浩特的营盘在草坡梁上。蒙古包墙围一层毡,其余铺在包顶,天热时可将围毡的底部掀起;包四围挖一圈沟排水。冬春两季,浩特的营盘在避风向阳的坡下或沙窝柳丛中,蒙古包墙围两层毡,两层毡之间可夹一层牛皮纸或报纸以增强御寒保暖效果;墙毡底部用土埋压地面,防止透风。

搭建、拆卸、运输方便,是蒙古包的特色。牧人逐水草而居,一年至少要迁居两次,一辆勒勒车即可拉走。牧场没有让我们放羊,更没有让我们放牛或马。我们从事的多是如剪羊毛、洗羊、起羊圈、马鬃、打马印等集体性牧业劳动。也曾让我们春季放带羔羊,夏季下(守)夜看羊,秋季放种公羊。此外,起石头、打秋草、种菜园、建草库伦,我们每到一地都带着蒙古包。

夏秋时节住蒙古包,舒适、惬意且浪漫。高远的长生天,无际的大草原,蒙古包如含苞欲放的白莲花。白日,有云一样飘动的羊,风一般驰骋的马,神仙般悠然的牛,河水一般悠扬的牧歌。夜晚,透过陶脑看满天的星光,守一盏昏灯读书写字,躺在枕上听四野里虫的低吟浅唱,在风的抚慰中如梦。那意境,正如德德玛的歌《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冬春时节住蒙古包就没什么浪漫了。严寒的冬季,蒙古包里炉灶火大了不安全,火小了人受不了待不住。春季,荒原的大风无休无止,其声如狼嚎虎啸,其势似能把蒙古包掀翻吹走,其裹挟的沙尘遮云蔽日,不点灯看不清对面人。一入冬,我们住进冬营盘老知青的板房。那房子,用得崩滩(河边湿地)挖出的带碱草根的土坯砌墙,棚粗木为椽,上铺荆笆、苫茅草、抹草泥,墙开小窗,阴冷潮湿。板房的好处是有火炉、有土炕。晚间,我们扫回一簸箕冻羊粪倒到炉里,烘一阵趁热钻进被窝。衣服压在被子上,羊皮德勒(袍子)压在衣服上,身上沉甸甸的。第二天早晨,屋子寒气飕飕,鼻子脸蛋冰凉,哈气成霜,不咬牙起不了床。

骑  马

马是牧人的朋友。在草原插队,我最先学会了骑马。最多时,我有3匹专属坐骑。

到牧场第二天,分场给我们牵来马。我挑了一匹小马,四岁口,毛色白里掺黑,牧人叫它“瞎那格”。第二天去仓库装羊毛,因没发马鞍,只能“铲骑”光背马。老知青帮助牵马,我从里手爬上马背,接过缰绳,马小跑几步就把我从外首颠了下来,旁观者哈哈大笑。一去一回我掉下好几次。好在那马老实,也没快跑,见我掉下立刻站住。几天后,我终于敢骑着它串浩特了。小白马是我作为牧场一员的专属坐骑,跟着我直到我离开牧场。对它,我最深的记忆还是挨摔。一个秋日,我外出后回住地,秋高气爽令人心旷神怡,马也兴奋。奔驰间面前草丛飞出一只鸟,马受惊横向一躲把我甩了下来,腰硌在草地车辙上,疼的我差点晕过去。仰面朝天躺了好一会儿,抱着马脖子爬起,爬上马背。回到蒙古包,老知青为我敷了跌打丸,躺了三四天。多年后,因腰疼到医院拍片治疗,大夫说我的腰椎有一处变形,应当是那次挨摔的遗留。

第二年我成为民兵,在获得一支冲锋枪的同时,又得到一匹战备马。那是一匹黑马,因长了双排牙,牧人叫它“打呼了索约哈勒”。它个子不高,皮毛油黑发亮,两眼炯炯有神,两耳耸如削竹,四条腿健壮有力,性急好争,短距离迅跑如风。它聪明胆大,随我参加训练,很快就学会了排队、卧倒、起立,枪声骤鸣它闻而不惊。19769月,毛泽东主席逝世后边防加强戒备,我带着它参加了阿巴嘎旗民兵骑兵团的拉练。

再后来我当了分场会计,分场又给我配了一匹马,黑里透红,高大粗壮。我不喜欢它,很少骑。因它胆子太小,行进中遇到点什么就躲,它身上的骑手掉不下来也吓一跳。

我还调教了一匹“生个子”,即未经过调教的马。春季,马比较瘦弱,牧场在打马印、剪马鬃、骟马蛋的同时,挑选生个子进行调教。马群被圈到牧人齐聚的地方,马倌套住一匹马,几个人跑上去揪尾、抱头,摔倒在地,该骟的用刀(去掉公马的睾丸),该打印记的用烙铁,该剪鬃的用剪刀。被调教的马一般三、四岁,套住后戴笼头嚼子,背上鞍,骑手上马。那马自然不老实,有的尥蹶子,试图把骑手甩下去;有的躺地下打滚,逼骑手跳开去。骑手则艺高胆大,愈挫愈勇,摔(跳)下来再上,双腿夹紧马肚,双手勒紧马缰,任由它乱跳乱跑,直至它筋疲力尽。调教马是勇敢者的行为,充分展示了马背民族的剽悍。调教一匹生个子,骑手可得几十个工分,并可骑一年。插队第三年春我调教了一匹黑客马(母马),骑了差不多一夏天。一次从总场回分场,疾驰下梁时马一只蹄踏进老鼠洞。马扑倒的瞬间我跳到了一边。抻缰绳拽马起来,它踩进鼠洞的腿腕折了。我卸下鞍辔背着回家,任那马一瘸一拐的走了。后听马倌说,那马回到了群里。

骑马必须有装具:一是马笼头,其状如笼,一皮环套至马鼻梁,左右侧向上接皮环套至马耳后,一小皮条从后绕马头联结两侧竖环,缰绳结左侧横竖环联结处。二是马嚼子,主体是两段勾联在一起的同长弧形嚼铁,嚼铁两端结马笼头横环,单结一根缰绳。嚼铁置马嘴中,骑手凭缰绳勒嚼子驭马。我吃过骑未戴嚼子马的亏。一次,我骑摘了嚼子卸了鞍的坐骑去河边饮它。不料它闻水一撒欢就拽不住了,跑到河边突然停下,一下把我甩了出去。三是马鞍,相当马背上的座椅,向上的鞍桥前高后低中间凹;下面亦凹扣马背。鞍下是襜,搭于两侧,隔离骑手的腿和马腹。襜下是毡垫,保护马脊不被磨伤。前后两对肚带结两侧襜下,环马肚对接扣紧后固定马鞍。襜面是蹬皮,上结鞍侧,下坠马镫,长短可调。四是马绊,状如铐,两套环间距十多厘米,戴在马的前腿蹄上,放它在草滩上游走吃草。五是马靴,骑手穿马靴不仅威风凛凛,也为防止腿脚被蹬皮磨损,更为防止脚套进马镫拔不出发生危险。

我们的装具都是发的。牧人都自制马笼头、马绊子。我曾向牧人学习。有牧人家传的鞍襜,鞍沿压银条,鞍面镶银钉,非常好看。近些年到坝上玩儿,看到马的鞍襜是铁和革制的,笼头是化纤编织的。当年的装具是蒙古民族特有的工艺和文化,不该淹没在历史中!

骑马是有姿势要求的。马慢走时骑手尽可以坐鞍上。马颠起来骑手一脚踩蹬支撑身体,另一腿根与臀部轻座马鞍,两腿交替休息。马四蹄腾空奔跑时,骑手双手勒缰,双脚踩蹬,两腿半蹲,身体前俯。马行进的常态是颠,即四蹄两两轮流腾空或踏地,牧人称之为“走”,对于马和骑手都是较为舒适、可以持久的状态。好的走马传说“日行一千,夜走八百”。马四蹄腾空疾跑的耐力有限,除那达慕赛马,我没有见过谁的马一跑十几甚至几十里。马受不了,骑手也舍不得。

牧人的坐骑白天骑,傍晚卸下鞍韂笼头,戴上绊放到草地,第二天早晨抓。滴水成冰的冬季,马避风啃草,带着绊子一宿也能走出十数里。早起寻马,常常被冻的脸颊通红、手如针扎。1976年冬我做了分场会计,牧场分配我一峰骆驼。骑骆驼偶尔拴一宿不耽误骑行;厚厚的雪地上它依然大步流星;驼峰大且毛绒厚实,护着骑手的前胸后背。有了骆驼,冬季就舒服多了。

 

                                 2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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