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真精神(散文)

李亚平 2022-1-15 176

走马真精神

·李亚平·

     1968年冬,我成为了知青大军中的光荣一员,来到丰宁森吉图公社的一个偏远山村里。初到那里,必然要在突出政治的前提下,了解当地的山川地理、历史变迁、物产资源、风土人情等等,革命资历颇深的大队贫协主任老贺,成为了我的首选采访对象。

老贺出身贫苦,根正苗红,20岁时以民兵身份加入了县大队。可是由于一匹马,他失去了本来可以“混得很奘”的前程。

1947年冬天,已是骑兵排战士的老贺,分到了一匹缴获土匪的坐骑。那是一匹瘦得弱不禁风的小草马,行军时,无论怎么抽打,都跟不上趟儿,老贺甚不满意。时隔不久,县大队攻打一个被“伙会”盘踞的土围子。当隐蔽的骑兵排只待一声令下即发起冲锋进行突袭时,围子上的一挺机枪爆豆般地响起。此刻,老贺的骑乘一反常态,两只耳朵抿起,“箭打”一般向着机枪响处驰去。惶恐至极的老贺,已经完全控制不住死死咬住嚼子的战马,只好听天由命了。那马奔到围墙下,四腿一撑纹丝不动。于机枪射击死角下的老贺,稍一缓神儿,马上扯出仅有的两颗手榴弹,向头上的机枪扔去。

战后立了功又破了胆儿的老贺,请病假回家,再也没有返回部队。

“马真的能要人命啊!”故事引出了故事。生产队梁副队长的老爷子,是土匪队伍里的“花舌”,在滦河川上下大大小小28杆中混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有声是因他伶牙俐齿,死去三五天的人,经他一说,也能坐起来喘几口气,当然这是典型的“据说”;有色是因为他有一匹号称“盖草地”的大走马。一次,他被区小队包围。等枪声刚刚响起,“盖草地”两个前蹄套着耳根儿,于托马肚皮的深雪中,已经闪进了五里之外的山林。后来,他被自己人脑后开枪,丧命于“炸杆子”。有人说那次土匪内讧就是因为“盖草地”。

    听罢,我对故事中的另一主人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早就晓得贯中罗老先生“看人脸色”而衍生出来的赤兔、的卢、乌骓和照夜玉狮子等神骏,还能张口就来“走马观碑”、“走马观花”等成语典故,但颠覆动宾词组“走马”传统意义的名词“走马”出现时,自认为有些渊博的我,却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了。

此后,我对“走马”有了无形的钟爱,到处扫听搜集有关“走马”的知识与故事。领略“盖草地”者流们的风采,竟然成为我无以复加的痴迷与神往。   

良机终于来了。1970年初秋,生产队派我去修建公社水电站。水电站的临时负责人是一位没有得到“彻底解放”的老区委书记,我毕恭毕敬地称他“何大爷”。何大爷还有一个职责,就是负责饲养公社的两匹坐骑。其中那匹叫“狍羔子”的枣红马,以往看到它驮着公社领导驰骋的身影,都让我半傻不苶、目瞪口呆地流哈喇子。何大爷把那两匹马骑到水电站后,下的“口谕”令担任伙食管理员、材料保管员职务、又荣升“饲马副官”的我欣喜若狂:替我伺候,你骑可以,别人不行。

“狍羔子”枣红色,三岁口,风华正茂,英姿勃发,极其精神。“青沙片子”似有城府,老成沉稳,精气神儿和蹄下功夫亦可圈可点。初秋的滦河畔,云白天蓝,水甜草肥。长长的攠绳一栓,它俩就可以优哉游哉地随意享用。每天日出日落之时,我必去领略一番“饮马滦河边”的诗意。

拔几束长草编个帽圈子,悄悄地隐藏到它的不远处,然后“嘚”地一声,“狍羔子”顿时双耳前竖,俩前腿立起,朝我隐藏的地方“咴咴”长嘶两声,随后就是欢快的跳跃。一把树枝柔条的搔背和几块水果糖,使我俩的接触很快地缩成零距离。我走到它的身边,它“喷儿喷儿”打着响鼻,很亲昵地嗅着,毫无保留地展现着它的灵性。

两副纯牛皮制作的“洋鞍子”,于刺柳丛中搬出,扣在马背上,肚带还没刹紧,“狍羔子”就有些亟不可待。有时候刚刚认蹬搬鞍,它就开腿。往往屁股没坐稳,它已经出去半里地啦!

“狍羔子”以其精神,把“一马争先”的真谛诠释得淋漓尽致。只要看到前方有同类出现,它必实现超越而后快。我则不然,更感兴趣的是路遇大队干部、或围着红红绿绿头巾的大姑娘、小媳妇,此时此刻精神愈加抖擞,“骏马英男”的成语亦由此而生。后稍作沉淀,感觉“日本味儿”太浓,遂弃之不用了。

待天寒地冻之时,水电站停工,我依依惜别了相处两个多月的“狍羔子”。转年3月,我去了鱼儿山农场,成为了一名“车豁子”。时隔不久,又有幸与一匹大走马结缘。

“红花爪子”遍体紫红,唯四蹄长有高矮不一的白毛,“刀螂脖子流水腚”的走马身形十分突出,而且还演绎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传奇。它原本是一挂马车的“稍子”,在外边套的位置上卖着不起眼的苦力。某日,跟车的换了一个已经劳改就业的老马匪,他观察“红花爪子”良久,便对掌鞭的说:这马拉车可瞎巴了,要是落在我手,几天就让它成为坝上第一的大走马。车豁子嗤之以鼻:买个乳牛倒拉着——你是牛X在前!老马匪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言语。说来也巧,车行没多远,遇到总场的一把手。这位关里来的老八路,听颇有些讨好的车豁子一说,又端详了一下“红花爪子”,转身问那个曾经的老马匪:没有三把神砂,不敢反西岐,你真有这能耐?老马匪毕恭毕敬:报告政府,劳改就业犯绝不敢说谎话。给我七天时间,回来交马。老八路正了正斜挎的盒子枪,稍作沉思,便应允道:一会儿你去场部开证明信,再领十块钱十斤两票,七天之内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到了期限准时回来交马。

第七天的中午,老马匪回到场部。老八路一看,身坯儿瘦了少许的“红花爪子”,有了出奇的精神。老马匪还是毕恭毕敬:请政府试马。老八路骑术出众,当即搬鞍上马,不待扬鞭,“红花爪子”就放开大走,转眼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外。此后,“红花爪子”便声名鹊起,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几年之后,老八路赴任县领导岗位,新任总场领导的“坐骑”换成了当时颇为紧俏但很时髦的“28加重”永久牌自行车,“红花爪子”就随新调任的畜牧队长辗转来到我所在一分场。

辕马“软腰子”原有的“假壳”毛病,早已在敝人的“神鞭”下得到矫正。可它见到每天早上备好鞍韂、绕着拴马桩亢奋不已的“红花爪子”后,“羡慕嫉妒恨”油然而生,所以新添了“背缰”的恶习。每当它戴上套包子、稍进辕子后,不等扣夹板子,就猛地窜出,疾驰而去。无奈之下,我只得快手快脚解开“红花爪子”,然后飞身上马,去追赶圈回我的辕马。略胜“狍羔子”一筹的“红花爪子”,蹄影翻飞之时,脑门儿上的“盘肠”迎风立起,其神韵更令我痴迷不已。每次“软腰子”背缰而去,我不是短距离圈住,而是驱赶放纵它十数里后再撵回,甚至有时故意让它“背缰”。个中原因不言自明。

因“红花爪子”与畜牧队长干仗,场里所有人已是司空见惯。他状告我到分场最高领导那里,“一把手”不言语,只是用白白的眼神告诉他:那马不是你家的!与一把手“异曲同工”,我更加有恃无恐。只要“红花爪子”在,总要找“碴口儿”遛上一圈儿,甚至去公路上与“大解放”飙车。试看挟风纵马者,舍我其谁?

在“狍羔子”和“红花爪子”的“速度与激情”中,我似乎读懂些“走马哲学”。于它们背上疾驰之时,迎面来风相对强劲却使人愈加坚韧,时空变幻相对迅猛却使人愈加追求,脑中思维相对敏捷却使人愈加思索,心里感受相对惬意却使人愈加向往。它们内在与外表精神的相得益彰,更给予人类鼓舞与动力。凡此等等,不一而足。

走马的哲学与精神,起源于五千多年前人类驯马鼻祖王亥创建的马文化,淬炼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熔炉,毋庸置疑。因此,“走马”成为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绝对当之无愧。但目前好像发掘无人传承无望,着实令人大为遗憾。

不过,本人倒是从中得到些许启迪:人生若如有真精神的走马,前进步履快速且平稳,多好!



最新回复 (0)
全部楼主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