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承德高级农业学校读的是畜牧兽医专业,到农村去是个人命运的一个必然选择。1968年伟大领袖***发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中国历史上不亚于“闯关东”规模的学生大迁徙事件开始发端。10年间有二千多万学子插队落户,足迹遍及天南海北。知青插队的最大收获是增加了与底层农民的感情联系,对于改变彻底翻转他们的命运所起的功绩并不大,给我们民族的才智造成的损失却是难以海量。

      这年我正在《承德红卫兵报》工作,对领袖的崇拜和革命的狂热,促使我执笔写下了社论《到最广阔的农村去》,配以《***去安源》的油画发表了。现在回首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分析看来,当时的国民经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城里的学校、工厂秩序大乱,把学生赶到农村去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因此可以这样认为,知识青年这代人是经历磨难的一代人,是为国分担国难的一代人,是不坠青云之志奋发自为的一代人;这次规模浩大的运动的负面效应,是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为罕见的“知识断代层”。这使与西方科技的接轨与竞争方面,我国又落后了几十年。

      我所在的学校生源是“两条来源”,分配是“一条去路”。即由应届毕业生和公社选拔而来的往届生组成,毕业分配都去农村工作。我属于前者规定学期是四年,19657月入学,196811月选择去了丰宁骆驼沟大队的三地村落户。这年夏季,我和市工会的闫国璋随队采访承德市第一、二批插队的学生。回到承德发表了好几篇通讯,鼓吹贫下中农怎样欢迎知识青年去与他们结合。那实际上是城市对农村的无代价占领,是对农民利益的一种无补偿侵犯。当时“革命原则”高于一切,谁会去算计这场“革命的成本”呢?

      我真的是被大滩草原的美丽风光,和纯朴的乡民所吸引住了。我交办了在红卫兵报的工作,拉着一箱子书籍到了丰宁坝上。那些书里有《资本论》、《***选集》,还有一大批《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等禁书,这批书成为知青们偷吃的精神食粮。我和未婚妻杨翠珠在大滩下了大卡车,转乘队上派来的牛车,冒着夜幕里的漫天风雪来到了三地村。和我同插一队的有同学金鑫,还有来自鹰手营子中学的三个男生:候保卫。杨金明、胡守业(已去世)。数年以后,金鑫进入了公安局,候保卫参军退役进了自来水公司,杨、胡去了涝洼滩煤矿当工人。

      那时的坝上奇寒无比,没有取暖设备。做好饭就把烧完的麦秸灰堆在大铁锅里散热取,一氧化碳的味道很浓。我和金鑫住在场院屋里,冰冷如寒窖。一日,我把开水灌进暖壶,早上壶里结了冰查。又一日,如席鹅毛大雪飘落数天,我头戴狗皮帽子,穿着白碴皮袄,脚蹬毡??,骑着黄骠马冲进了冰雪世界。白毛风刮的嗷嗷吼叫,雪原上无数根巨大的雪柱冲天狂舞,壮观景象至今难忘。驰骋七八里地,来到公社的办公室,“地老虎”热得撩人,我的?琅眼镜突然断裂了。

      三地村只有十几户人家,他们的祖上都是来自冀鲁豫的难民。队长闫亮是孤儿出身,头脑灵活,干活利落,后来当过党支部副书记。今年已经70岁出头,年前还来找我告状呢。有四户特殊家庭:张玉亭,在宝昌县监察局犯过错误的书记,有一子一女;戴眼镜的陈明庭,犯过错误的县政府办主任,单身带着一子一女过日子;孙守常,平安堡粮食所有过失误的所长,他为人热情好客,有两子一女。年前我去丰宁,偶然见到了30多年未见的他的长子孙世杰,告诉我其父已经过世。我后院住着地主出身的王佐兄弟俩,听说他们的祖上曾经有土地千亩,骡马一群,两条光棍住在三间土屋里,悲苦凄凉。因而这里被誉为“半拉县政府”。

      第二天太阳升起,我向后院看看,王佐兄弟已经扫雪回来,我们相视对望,对方只是不自然的笑一笑。我问候他们吃了没?王佐点点头,其弟摇摇头,尔后低下头去。我们做邻居一年多,以后面对的时候,多是他们弯腰鞠躬被批斗的日子。这是我在社交方面相互认识又交流最少的人。我经常去张、陈、孙家去串门,但是忌讳扯到他们“犯什么错误”的话题。多年以后我回去看望父老们,张、陈两家已平反官复原职。王佐兄弟都已去世,一生未娶,没有留下后嗣香火断绝。这四家人干活都是最卖力的,不偷粮食,不耍奸滑,比贫下中农要积极的多,但是工分记得最少,因为他们是戴帽和摘帽的“阶级敌人”。

      这里以吃莜面为主食,蘸着土豆丝、羊肉丝、蘑菇肉汤吃得真叫香啊。初来咋到时,闫亮队长给我俩顾了女大师父宋秀莲,每天给她记8个工分。她40岁出头,长得眉目清秀,一说一笑,饭菜做得干净利落。她给我们服务几个月,我们学会了自己动手。赶到阴天下雨,没有备足薪柴,就硬着头皮去队长家吃蹭饭。我在那片黑土地上学会了做饭、骑马、赶车,扶犁、撒籽儿、溜粪、打草、割地收秋,打圆筛,给猪打防疫针。更多的日子,是给大队、公社写那些没完没了的总结、汇报、发言材料。如果存档的话,那批黑材料只能是一个时代悲剧的侧面记录。上级给我的回报是按天记10分工,相当于现在的稿费吧。几个月后,我充当了冬学复式班的老师,12个学生分5个年级。那些孩子天赋机灵聪明,但他们没有一个能够走出草原。多年后我发表了散文《泥屋里的冬学》,留下了和孩子们相处的记忆。到次年底,我挣得了360个工分。姜会计说再添点儿钱每个工分能分到1元钱。闫队长拍板就卖了一匹枣红马,我分得了360元。那时一斤鸡蛋、一斤猪肉、一克黄金分别是5毛钱、50元。

1970年冬季,县委政治部副主任王恩阁,力主把我调到了宣传部去当挣工分的新闻干事。部里有了七八个北大、复旦、人大毕业的老三届文科生,我玩命写稿发表的比他们多去了。1972年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指标就在部里,唾手可得。我请求去北大读新闻系,闫根禄主任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小周,这里也是大学,你就在这里好好干吧。”我无言以对。他一句话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后来我要求入党,领导认为我“只专不红”。“四人帮”被粉碎以后,我再次要求入党,领导夸我“又红又专”准入了。1977底我调入承德日报,还是“以工代干”的身份。

      插队的日子,磨砺了筋骨——不怕吃苦;锤炼了情感——惦记着还有比我们更苦的农民;懂得了集体经济——毫无活力的经济结构体制。

2008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