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我上山下的年月,那时几个月回一次家。一次回家发现西边隔壁搬来了新邻居,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漂亮姑娘在外面晾衣服,一向话多爱刨根问底的我过去跟她搭话:

“你从哪儿搬来的?在哪儿上班?”

“九龙桥,我待业。”她轻声细语地说。

“待业。”当时是很敏感的词,可以不上山下乡,或有病,或有人等诸多条件。那个年代,属于青年人的响亮口号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不在城里吃闲饭。”

她皮肤白皙面容粉红,矜持恬静,自来卷的头发显得非常洋气,她悠闲自在的样子令人羡慕。相比,我风里来泥里走,脸颊红黑,双手粗糙,经历了艰苦生活的锻炼。

好像下乡比待业多了一点资格与自信,当时不知是什么心理想告诉她,有必要让她知道农村的现状。我说:“农民很辛苦,春天,往山上担粪;春旱,担水播种;收割了,把玉米谷子担回场院;打完场,把粮食担回家,全村一口井,担水吃。”

我扒开衣领露出肩膀,说:“你看。”

 

“哎呀!磨出茧子了。”她有点惊讶有点心疼地说。

我一个人的青年点,没有电灯没有书看,只有寂寞与孤独。据说,从南极回来的科考队员,接受记者采访,问:“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想找人说话,说话。”

她看我没有要走的意思,礼貌地把我让进屋。我看见桌子上放一本三十二开的《毛主席诗词》 ,眼前一亮。了解《毛主席诗词》更多的是从广播里听朗诵,或者听歌唱,成册有注释的《毛主席诗词》当时也是珍品。

我翻看着诗词忽然来了兴致,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停下手里的活和我一起背诵:“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看她高兴又随和的样子我大胆地说:“能借我看看吗?下次回来归还。”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几个月之后,我风尘仆仆地从百里之外回到县城,她家的门上了锁,扒玻璃一看,人去房空。这么快就搬走了,父母一定知道她们的去处,我家的门也上了锁,扒玻璃一看,竟然也人去房空。天呐!不会发生什么变故吧。

我非常失落,茫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虽然我的户口已经从家里迁到了农村,虽然我已经另立门户居家过日子。突然面对空荡荡的老房子,心里空落落的。

问东边隔壁的同学秀荣,她说:“你妈走之前告诉,你们家搬到了前街,门牌188号。”看我沮丧的样子,她还乐了。

“她们家呢?”我指西边。

“不知道。”秀荣说:“时间短,没来往。”

特想告诉她关于毛主席诗词,数字运用的非常巧妙: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七百里驱十五日,赣水苍茫闽山碧。”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十万工农下吉安。”

“二十万军重入赣。”

“百万雄师过大江。”

     

我没有马上离开,徘徊在熟悉而又古老的街道,悠悠的陈年往事扑面而来。

清晨,电线上一长串黑黑的小燕子,像音符,叽叽喳喳地唱着,我为它们传递的快乐而快乐着。那些发小玩翻了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女孩儿踢毽子、跳房子、跳绳,藏猫,藏猫的边玩边说着顺口溜:“小后街二里长,旮哩旮旯胡同藏。”,男孩儿玩弹球、撞拐、打尜等,对打尜失败的人有句嘲讽:“好尜没好命,一打一调腚儿。”

这里,可以牵出许许多多的故事,一间又一间古老的宅子,伴着阳光、月光、星光,默默地守候,一天比一天更古老;匆匆过往的行人留下了脚印和背影,从这里转身而去。这里是起点,人总要离开起点走得更远。

我不断地打听“建华”,《毛主席诗词》扉页写着建华两个字。一次我去北京,竟然从拥挤的人群中认出了她,她自来卷的头发,白皙的面庞与众不同。我激动地挤到她跟前试探着喊:“建华。”

她回过头冲我一笑,说:“建华是我哥。”

原来那本书是她哥的,她是建华的妹妹。她被检票的人流簇拥着消失了。想再找,如同大海捞针。

在岁月的漂洗中,总有那么几件事不能忘却,留驻我们的心田,建华妹妹已成为我记忆里的一个亮点。

一天,我去避暑山庄游玩,跟在一个旅游团的后边听讲解。忽然听到游人队伍里有个人说:“我在承德的丰宁住过两年。”她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仔细端详,没错,是她——建华的妹妹,我一眼认出了她。因为一本《毛主席诗词》,我和她有缘结识,在茫茫人海能与她两次偶遇,我心情激动,相信了缘分。曾经我们青春年少,如今都已到了不惑之年。

我得知他们中午回山庄宾馆,下午返回北京。

我没有惊动她,迅速取来那本《毛主席诗词》等在宾馆大门口。她和旅游团的人过来了,我上前拦住她说:“又遇见了,真不容易,还你书。”我的话没有铺垫,生怕她再从眼前消失了。

  她看着我显得有点惊愕地接过书,然后一脸惊喜地说:“哎呀,这本诗词你还留着!”

“你怎么在这?”她有些疑惑的问。

“我在市里工作好多年了,刚才在山庄认出了你,所以特意来还书。建华哥好吧!”

“他很好。”她笑着对我说。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我和她握手告别,目送她进了宾馆。


                   常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