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旗杆轶事(下)

  常胜春

  小旗杆始于清代,比辽代的大阁,晚了700多年。丰宁南邻北京,北枕蒙古高原,地理位置非常重要。那时的大阁,人烟稀少,鸟兽成群,顺治、康熙年间,朝廷把目光放在这里,一方面,为了解决八旗兵丁的生计,另一方面,为了绥服蒙古,遏制沙俄。于是,在大阁及周边建了几处营房,设了几道关卡。一批又一批旗军官兵及其家眷驻扎下来,军民生活日用品需求增多,吸引了北京、天津、山西、内蒙等地的商人,来大阁做生意。有句话说:“哪里人多哪里游,塞外大阁度春秋。”士农工商云集大阁,小旗杆成了商贸中心。

  小旗杆的横街(西街),由后街连起了东街形成工字街,南有前街,是典型的城镇商业规模布局,四条街商铺一个挨一个,满街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不绝于耳。较有名的“八协”,令众人所仰,“协成祥”、“协成通”、“协成店”、“协成永”、“协成太”、“协成丰”、“协兴和”、“协兴聚”,买卖做的风生水起,远近闻名。1778年,建立丰宁县(今凤山镇),全县庆祝。天津几个有名的商人,载运鞭炮盈车来大阁,一为了庆祝,二为了做生意。当时大阁没有炮厂,放炮的美差交给了“八协”的人。二踢脚、麻雷子、钻天猴、200头挂鞭、500头挂鞭,放了足足半天。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令人咂舌,惊动了四乡,人们相拥来小旗杆看热闹。

  除了“八协”,还有四大户,外号“京油子”、“肖半街”、“张一角”、“沙潮河”,他们经营大阁的房产、商贸、种植、漕运粮栈。“京油子”是北京来的女子,姓英,旗人,出身名门望族,她经营房产,为人仗义,懂得经商之道,衙门口常来常往。她在大阁商业圈很有威望,在小旗杆,过往的商人见了她,拱手问安,每逢西庙唱大戏,等她到了才开戏。

  戏台西边有棵古槐树,有五搂六拃半那么粗。淘气的半大小子上树瞭望,“看见灯笼和轿子了吗?”奶奶问,“看见了,快到了。”孙儿回答。台上的锣鼓点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响着。大家都知道在等谁。

  街上穿绸缎坐轿子、骑马的,进出高门大院,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尊贵与威风。人们茶余饭后,少不了私下议论,东街的马掌柜,跟王爷平起平坐,西街的肖掌柜,跟贝勒爷走的近乎,嗨,谁都明白,背靠大树好乘凉。

  戏台底下那棵古槐树,已经长到六搂七搾半那么粗。看戏的老人已故去,小孩变成老人,每个人都像在演戏,扮演不同的角色。开幕,谢幕。大清朝也一样,退出历史舞台。上百年老字号、商铺,纷纷变卖房产,撤资,走的走,逃的逃。

  民国战乱频发,街上手艺人的作坊、铺子发展迅速,发展更迅速的还有人口,吃穿用需求猛增。

  小商小贩汇聚小旗杆,你买我卖,天天是集。杂粮、蔬菜、水果、豆腐、凉粉、油饼、砍三刀、萨其玛、杂货、山货、柴禾、家禽家畜、修鞋、编筐、窗花、挂钱、年画、对联、算命、拉洋片、耍猴、磨剪子抢菜刀、锯锅、弹棉花等等。熙熙攘攘,公平交易,遵守古老的习风,不欺不诈。

  柴米油盐的日子,弄出点笑料,才有意思。小旗杆有了“四杰”,“倒春寒”、“福如海”、“木匠七”、“坛子拐”。

  “倒春寒”,爱喝酒,说话幽默风趣。经营土特产,买卖不景气,得个外号,并送他一副对联:打一壶,喝一壶,壶壶为难;吃一升,借一升,升升着窄,横批:不虑后世。

  “福如海”,念过私塾,经营烟酒茶糖副食,哼哼叽叽爱唱几句,越有人他越来劲:“想妹想得好心烦,四两灯草也难担。有朝一日去见妹,一夜翻了九重山。”几个闲人凑热闹,抽烟喝茶听他唱,“高高山上一口钟,半边铁来办边铜。去年十五敲一下,今年十五还在鸣,响了一年整。咣——”

  “木匠七”,在胡同口做木匠活,小饭桌,小板凳,木桶,摆一溜。一个七八岁男孩,一边吃月饼,一边看木匠刨刨花。噗,一朵刨花飞出来,噗,又一朵刨花飞出来,一朵朵刨花乱飞,木匠像变戏法,好玩。

  木匠说:“方糕方,月饼圆,吃的小孩嘴里甜。”男孩觉得好笑,跑回家告诉爸爸。爸爸问:“谁说的?”男孩指木匠。

  爸爸说:“饭桌方,木桶园,木匠干活为挣钱。”男孩觉得好笑,跑去告诉木匠。

  木匠说:“窗子方,月亮圆,不能吃,只能看。”男孩乐着跑着,吧叽,摔个跟头,月饼摔出老远。从胡同蹿出一条狗,叼跑半块月饼,男孩哇一声哭了。

  “坛子拐”,有点跛脚。摆地摊卖鸟罐、火罐、茶壶、茶碗、泥盆、炊帚、笤帚、针、线、顶针等。一个走街串巷挑挑的锔匠过来,瞄一眼“坛子拐”地摊,抑扬顿挫地吆喝:“锔缸锯锅锔鸟罐——”

  “坛子拐”一听,小样,我还没开张,竟然锔我鸟罐。他回了一句:“锔缸锔碗锔尿罐——”“坛子拐”把自己的碗锔了进去。

  几个念私塾的学生路过,窃窃发笑。“锔尿罐,真逗!”他们玩高雅,兴致勃勃地背儿歌:“五洲高岳唯我亚细亚,乌拉山地中海西接欧罗巴。太平洋南北美各有一行家,西界大陆隔江海阿非利加。”

  锔匠找个显眼的位置,放下担子,等活。一位穿灰布长袍,黑布鞋,戴西瓜皮帽的中年男子,拿个鸟罐让锔匠锔。他说:“这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下的,乾清那时候,我们祖上开烧锅。”

  锔匠说:“有钱,养鸟,那是享乐。”

  中年人说:“我收藏”

  锔匠说:“你更会玩。”

  一个在认真地做活计,施展手艺,一个在静静地等。两个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一点一点的偏移。

  下午,锔匠挑着挑子过来,“坛子拐”先喊了一句:“锔缸锯锅锔尿罐——”

  锔匠回了一句:“锔锅锔碗锔鸟罐——”

  两个人以这种方式打了招呼。“坛子拐”突然同情起锔匠来。寒暑往来,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为了生活,今天在这里,明天不知又去了哪里。他忽然悲哀起自己,其实都一样,谁家的日子不是锔着过。只有街上无忧无虑的孩子,玩到高兴时,抽不冷子喊一句:“锔锅锔碗锔尿罐——”

  “木匠七”突然从街上消失了,他去了棺材铺。棺材铺掌柜的相中了他的手艺。

  光阴似箭,三百多年的小旗杆,染上岁月的沧桑,如今失去往日的喧闹,仅有的几个老铺子,在默默地经营,与县城北边繁华的大街和鳞次栉比的高楼相比,形成巨大反差。但却多了几分沉稳与淡定,多了几分古老与历史的厚重。

  偶尔有人在小旗杆徘徊,想必是从这街上走出去的,或者是从大阁走出去的,在努力寻找记忆深处旧时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