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蓝色石

  马铁锋站起来说:“你俩先考虑着,说说我这个蓝色石持有人的经历吧。”

  我爷爷解放前是天津三条石工人,在旧社会受尽了剥削和欺压。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进了一家工厂当童工。解放后父亲成了天津国营石油机械厂的工人。为了支援华北建设,父亲和一批技术工人调到燕山市石油机械厂工作。母亲是燕山本地人,在国营食品厂上班。父母因家庭贫寒,都是小学毕业就参加了工作,没念多少书。他们实指望我中学毕业后能考上大学,摘掉“大老粗”的帽子,为马氏家族光耀门庭。没想到学习一直优秀的我,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毕业后没有大学可上,虽然工人家庭出身,照样还得上山下乡。

  我下乡以后,母亲上班的时候被一个进厂送货的大卡车给撞伤了,脊椎出了问题,生活不能自理。虽说工伤厂子能给开工资,但是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儿,家务全靠奶奶一个人承担。母亲受伤以后很痛苦,全靠药来解痛。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我弟弟妹妹又多,常常捉襟见肘,买药的钱都得东挪西借。

  张洁打断马铁锋的话说:“哎,有个事我问你,不然一会儿忘了。那年我和梁天明出去搞社教,回来一看你们几个人分了家,听说是你挑的头,是咋回事?至今我也不清楚当初你们为啥分的家?”

  马铁锋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办事鲁莽,欠考虑。那天我到公社去买东西,回来的路上看见两只没主的鸡,嘴馋抓回来准备炖着吃。可是咱们没柴火了,就到生产队的地里抱回来两个莜麦个子当柴火炖鸡了。周敬文不赞成这样做,认为不经过生产队的允许把莜麦个子抱回来当柴烧不合适。肖红就小题大做,说我偷老乡的鸡,又偷生产队的莜麦,这日子没法在一起过了,丢不起这个人,抱着行李卷就到没人住的那间房子去了。周敬文一看,连忙过去劝解。我脸上就挂不住了:‘怕我连累你们,嫌丢人咱们分家!’三下五除二,就把粮食和副食一分为二,连咸菜缸里的咸菜都分成了两份。就这样,知青分成了两家:我、史思亮和梅家慧住东边的三间房算一家;周敬文、肖红、梁天明和你四个人住西边的那三间房算一家。结果梁天明和你从社教工作队回来,把大家叫到一起好个说,又合成了一家。说我偷鸡、偷生产队的莜麦个子只是个借口,实际上肖红分家的主要目的是不想让我招引外队知青到雄鹰岭来吃饭,怕粮食不够吃。我这个人喜欢为朋好友,经常到各队知青屋去串门儿。到别的队吃吃喝喝之后,人家也会来雄鹰岭找补。那会儿,雄鹰岭成了知青聚会的大本营,经常有知青到咱们队里来串门儿。”

  周敬文笑着说:“串门的结果就是把咱们的粮食和副食全吃光了。加上咱们不会过日子,弄得锅都揭不开了。”

  梅家慧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我记得有那么两天没有任何东西可吃,饿的走不动道儿,也不能出工干活儿了,就躺在被窝儿里睡觉。睡也睡不着,因为每次做梦,梦见的都是好吃的东西,甚至还有鸡、鸭、鱼、肉,饿得更睡不着了。后来被孟大叔发现了,让我们去他家吃饭。五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和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眼看把孟大叔家的粮食吃得差不多了。又被常大叔接了去,把他家的粮食也吃得见了底。直到大队许书记来看咱们,了解到这种情况之后,把我们五个人分到乡亲们各家轮着吃派饭,这才渡过了我们揭不开锅的饥荒。马铁锋以后再也不敢招引各队知青到咱们队里来吃饭了,大家也尽量节省着过日子,不再给乡亲们添麻烦了。”

  马铁锋感慨地说:“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做什么事不考虑后果。要不是乡亲们接济咱们,真的就饿肚子了。乡亲们对咱们实心实意,平时也没少给咱们送粮食、送菜、送柴火。谁家要是杀个猪、宰个羊、吃个新鲜饭,都把咱们知青叫去改善生活。”

  周敬文接过来说:“那是乡亲们看咱们小小年纪离开家不容易,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对待咱们。所以以后我们不管走到哪儿,都忘不了乡亲们对咱们的一片深情厚义,忘不了在我们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父老乡亲们,忘不了曾经庇护善待我们像许书记这样的农村基层干部,忘不了诚心诚意帮助咱们的天柱禅寺方丈和明心首座。”

  马铁锋感慨地说:“是啊,后来我虽然通过选调回了城市,但多年后我又从燕山城里返回了雄鹰县,依靠天柱山成就了我后半生的事业,娶了雄鹰岭的媳妇。我与下乡的雄鹰县真是有一辈子的缘分啊。”

  我个子高,力气大,农活儿学得快,爱打抱不平,长相还可以,竟然挺有“女人缘”,女知青和当地女孩子对我抱有好感、追求我的人还真不少,其中包括“官二代”。

  当时在雄鹰大队上山下乡的,除了咱们二中知青长征队以外,还有天津、北京、燕山别的学校的学生。其中有燕山一中初二的一名女知青,名字叫陆冰,她是行署专员的女儿。她比我们晚下乡半年,是随着大拨知青到雄鹰大队小东梁生产队插队落户的。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相中了我,有事没事老来找我,非要跟我搞对象不可。我一个普普通通工人家庭出身、“大老粗”的后代,跟人家行署专员的女儿搞对象,门头不一般高,可不敢高攀,所以一直躲着她。

  下乡第二年的“中秋节”,我正在大队代销点买日常生活用品,一个面容清秀,气质与众不同的姑娘出现在代销点大门口:“马铁锋,你出来一下!”我看周围人挺多,人们都在看着我,实在没办法躲避,就随她来到代销点房后。

  “为什么总躲着我?”

  “咱俩不合适。我家太穷,父母没文化,嫁给我委屈了你。”

  “我父亲被关进‘牛棚’参加生产劳动,和你父母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干活吗?”

  “那可不一样。你父亲早晚会被解放出来、官复原职的。你是‘红色公主’‘金枝玉叶’,我家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装不下你。我一个‘大老粗’的后代,真的不能娶你。”

  “又不到你家去,你着什么急啊?咱们在坝上安个家,盖间小屋过日子,你有的是力气,我给你做饭、喂猪。”

  “你不可能在坝上待一辈子。你父亲一恢复工作就会把你调回市里或者上学,而我家没权没势回不了城,不是耽误你吗?”

  “我不走,就是喜欢你,愿意和你在一起。我不是什么‘红色公主’,我是‘灰姑娘’,咱俩现在地位、身份平等,你为什么拒绝我?”

  “婚姻不仅仅是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是要柴、米、油、盐、酱、醋、茶,要生孩子、过日子的。你能像农村姑娘一样,围着农田、菜地、锅台、孩子生活一辈子吗?”

  “这个我倒没想过。”

  “在一起就要过日子、结婚、生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过家家的,这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再说,你父母能同意你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子弟吗?我家里什么都没有,穷光蛋一个,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幸福和快乐的。”

  “我的婚姻我做主,爸妈现在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管我的事。”

  “那可不一样,等他们从‘牛棚’出来官复原职,就该管你的事了。你肯定能上学,将来安排一个好工作,我不能耽误你。”

  “如果我父亲被解放,让我回城我就拉上你,咱俩一块走。你就上我家,和我父母生活在一起。”

  “那不可能。我不当‘上门女婿’、‘ 养老姑爷’,我不会‘倒插门’的,将来马家还指望着我光宗耀祖呢。再说,我这个炮筒子脾气,点火就着,别把专员大人和夫人气出个好歹来。”

  “你这个人怎么净说丧气话,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我说点好听的就是:你先别忙着找对象,将来你父亲官复原职,就会有一大帮子人排队任你挑选。条件好的有的是,我那会儿根本排不上队,挤不上前,早靠边站了。”

  “马铁锋,你欺负人!”

  “不敢,大小姐,我还是离您远一点儿,省的气坏您老人家的身子,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拜拜!”

  我赶紧溜了。

  我这个人虽然没大能耐,但是自尊心极强。我最瞧不起在地位高、权势大的人跟前低三下四、奴颜婢膝。虽然陆冰很漂亮,人很善良,是个好人,但是她的大小姐脾气我受不了,她那居高临下的样子我看不惯。别看我的家庭是普通平民百姓,但是祖祖辈辈正直善良、勤俭持家,从来不会阿谀奉承、投机取巧、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前程主动去巴结一个专员的女儿,以婚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认为门楣不一般高,我在媳妇和岳父母跟前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自己都觉得不自在。再说我又是一个随便惯了的人,想说什么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在当官的岳父母跟前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又不会为了达到某个目的改变自己的性格。所以,我和陆冰注定没有下文。

  不久,一个高高个子、风流倜傥的男知青韩世杰对陆冰展开了攻势,他是省城来的知青。陆冰见我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就跟那个韩世杰搞了对象。韩世杰对陆冰呵护备至,甜言蜜语,几乎天天都往陆冰所在的生产队跑。不久,陆专员被平反重新出来住持工作。县委书记打来电话,让陆冰到县里去一趟。到了县委书记办公室,他拿出所有到雄鹰县招生的大学名单让陆冰自己挑选。天真幼稚的陆冰把韩世杰的名字填了上去,说是自己没有相中的学校,自己等下批有相中的大学再走。没想到时间不长,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陆专员又被打成邓小平路线的忠实执行者给停职了。等下一批大学来招生,陆冰再也见不到县委书记了,上大学和选调的事统统搁浅。而借陆冰父亲的“光”上了大学的韩世杰,这时却变了心,再也不跟陆冰来往,连封信也不给陆冰回了。陆冰受到双重打击,精神有些错乱,每天呆呆地坐在屋子里不说话,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能参加生产劳动了。陆冰的母亲只好将她接回家去调养。多年后,陆专员当上了市长,陆冰的病情才渐渐有了好转。但是,学业、工作和婚姻都耽误了。很多年后,有一次我在燕山城里见到了她,一个年龄比她大好多的男人跟她在一起走,两个人很不般配。后来听说她五十多岁才与另外一个男人结了婚,丈夫原来的儿子对她很好,只是她自己生不了孩子了,年龄太大了。我当时心里很痛,不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有没有责任,到底该不该怨自己。

  知青选调工作开始后,我沾了步行知青长征队的“光”,成了雄鹰岭第一个选调回燕山城的知青。

  当时来雄鹰岭招工的是燕山市丝绸厂。丝绸柔滑似水,雍容华贵,是女人的最爱,应该让女人那婀娜的手去缫丝、去织布。没想到招工的人竟然看上了我这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我不想去丝绸厂,认为那不是我这个粗人应该干的活儿。可是,我家里实在是太困难了。有了选调机会我再挑三拣四,万一以后没有招工机会怎么办?于是,我二话不说,跟着招工的人进了丝绸厂。

  儿子回来了,父母当然高兴,免去了他们的担心和思念。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个,我排行老二。我下乡以后,哥哥在城里安排了工作,去了曲轴连杆厂,两个妹妹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几个孩子挨肩,都相差不了几岁。家里只有三间房一处院,爷爷奶奶住一间,父亲母亲住一间,小时候我们四个孩子住一间。长大以后,大姑娘小伙子挤在一间屋里不方便,父亲便在院子里又盖了两间房,一间做厨房,另一间给我和哥哥住。

  哥哥所在的曲轴连杆厂是三班倒,我也是三班倒,可是我们哥俩倒班时间不一样。我下班了,哥哥在睡觉;哥哥下班了,我在睡觉。我下班时门一响,吵醒了哥哥。弄得哥哥睡不好觉,常常对我发脾气。

  哥哥处了个对象。在我没回来之前,两个人在房间里卿卿我我很亲密。等我一回来,哥哥的对象觉得不方便,不来了。因此哥哥心里老窝着火儿,看我处处不顺眼。

  下乡后,我的饭量很大,在农村干活儿时把胃给撑大了,吃起饭来没个完。有一次,一个人把奶奶给全家人蒸的小米饭全给吃光了,弄得奶奶只得重新再蒸一锅。哥哥和两个妹妹对我侧目而视,好像我多没出息似的,我只不过饭量大而已。

  加上在农村这三年没地方洗澡,没时间洗衣服,老百姓雨休到知青屋里行李上坐着唠嗑,带回来不少跳蚤和虱子,在家里泛滥成灾。家里所有人都痛心疾首,尤其两个妹妹,见我躲得远远的,好像我是“瘟神”。家里人用开水烫,用六六粉杀,弄得鸡飞狗跳,全家人不得安宁。

  下乡三年,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习惯了农村慢节奏的生活,对城市这种嘈杂、快节奏很不习惯,有点跟不上趟儿。每天跟打仗似的,时间弄得紧紧张张的,没一点儿闲工夫。加上我当锅炉工,整天灰头土满,脏兮兮的,许多人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我真想卷着铺盖卷回坝上。

  我就不明白:当年轰轰烈烈下乡,我们七个人城里万人相送,有多荣光,亲人洒下滚烫的泪水;如今,灰溜溜地回到城市,“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这一切是谁的错?谁造成的?怪我吗?我在坝上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又有谁知道?现在,我跟一个新毕业的学生似的,跟他们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一切从零开始,干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还被人嫌弃,这是为什么?我现在非农非工,非城非乡。我这个从小在城市长大的青年,变得与城市这样陌生,简直与它格格不入,仿佛成了这个城市的“弃儿”。我伤心地落下泪来。

  奇怪得很,这时反倒怀念起在雄鹰岭上山下乡的日日夜夜。虽然苦,但心中有一盏明灯,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力量,生活挺充实。现在回到城市,反而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想起临回城的前一晚,大队、生产队的干部、知青和乡亲们为我饯行,他们羡慕我成为最先回燕山城的知青,说我是“幸运儿”,让我好好干,别辱没了“知青”这个称号。

  我擦干眼泪,决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为知青争得荣誉。

  我们这批被燕山丝绸厂招工的三十多名知青,都被安排到各车间参加生产劳动。女知青当了缫丝工,我被安排烧锅炉。

  缫丝就是将蚕茧上的蚕丝抽出来制成织绸所需要的白厂丝的这么一个过程。原始的缫丝方法是将蚕茧浸在热盆汤中,用手抽丝,卷丝于丝筐上。汉代发明了纺车,即为缫丝卷线。二十世纪初,西方传入机器缫丝,与传统的手缫土丝比较,在色彩、捻度(打较)、条份、匀度、理绪、净度和束成型等方面都大为优胜。缫丝工艺过程包括煮熟茧的索绪、理绪,茧丝的集绪、拈鞘、缫解,部分茧子的茧丝缫完或中途断头的添绪和接绪,生丝的卷绕和干燥。

  我给厂子烧锅炉,不干这些精细活儿。烧锅炉,也叫司炉工,属于高温作业类的特殊工种。烧锅炉会对身体有伤害,锅炉本身有噪音污染、粉尘污染(燃煤锅炉)、有害气体污染等等。烧锅炉会影响到听力、肺和神经。锅炉运行噪声,会造成锅炉工的烦躁不安,如果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会导致多种疾病的出现,进而影响锅炉工的身体健康。所以,锅炉工要做好相应的防范措施,尽量戴着口罩工作,还要注意散热,经常检修锅炉,做好安全防范等。

  锅炉工属于技术工人,必须取得国家规定的资质证书—-司炉证。

  上岗前,厂子让我们几个知青专门参加了市里的锅炉工培训。这个职业分为初级、中级、高级、技师四个等级。我们参加的是初级培训。三个月培训结束,我们都取得了初级证,持证上岗。

  这项工作要求有较强的分析、推理和判断能力,有一定的计算能力,形体感和空间感,手指、手臂灵活,动作协调性好。

  我的工作:一是负责锅炉设备、软水系统、重油系统、蒸汽系统的操作巡查和监控,使各运行设备处于安全、高效状态;二是对本工序质量和环境体系相关因素实施监控,消除跑、冒、滴、漏现象;三是熟练掌握本工序设备安全操作规程、检修规程、岗位管理规程、工作程序和工作标准以及岗位技能和安全生产知识;四是根据锅炉水水质确定锅炉合理排污方案,控制锅炉水水质,提高锅炉传热效率,保证锅炉安全运行;五是负责重油的卸油、储存管理、软水、锅水的检验工作;六是掌握和处理设备运行的突发情况,发现问题及时上报。

  我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比起缫丝工每天一双手泡在有茧的热水里、一天还得站八个小时相比要强得多。

  丝绸厂女工多,美女也多。上下班很多年轻小伙子围在工厂大门口驻足观看,有心仪的就托人介绍对象。特别是厂子里最美的“五朵金花”,走出走进,总有不少人围着看。没想到,我这个“傻大个”,竟然娶到了“五朵金花”中最美的那朵。她是个缫丝工,叫云朵。她喜欢白色,总是穿着白色连衣裙,像仙女似得,飘然上班,飘然下班,有一种江南女子柔柔弱弱的美,惹人怜爱。

  有一天我下夜班,骑车子回家,老远就看见几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伙子围着一个姑娘。一袭白裙看得出是云朵。一个阔少围着她调戏,周围有几个人帮腔。云朵脸色绯红,躲闪着,惊慌失措地护住自己的身体。我大喝一声,扔下自行车就冲了过去,把云朵护在身后。

  “吆,出了个挡横的,活腻了吧?”阔少叉着腰,咧开大嘴。

  “这是我妹妹,离远点!”

  “我怎么没看出来啊?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上来冲我胸脯就是一拳。我纹丝没动,倒是把他那双手撞疼了。

  “嗨,臭小子有把子力气。给我上!”他退到后面,带来的那几个人轮番冲到我跟前。下乡以前我练过武术,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左右开弓,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云朵感激地冲我笑了笑:“给你添麻烦了!”她笑起来真好看,像朝霞一样灿烂。

  她问我:“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哦,我早知道你叫云朵。”

  “我也知道你叫马铁锋,是步行上坝的知青。”

  “哎,你怎么知道我下过乡?”

  “我见过你。那天你抱着毛主席雕像,站在古牌楼底下和地区领导合影,然后就上山下乡走了。《燕山日报》第二天在第一版刊登过你们的照片,当时把我也照进去了,我就站在你身旁。不信,你找出四年前的报纸看看。”

  “想不到事情竟有这么巧,你的记忆力真好,还能记得我。”

  “恰好那天我参加工作,正赶上你们步行知青长征队出发。所以,我记得比较清楚。”

  “你的名字真好听,人也长得好看。”

  “我的名字是父亲起的,可惜父亲和母亲先后去世,我没有别的亲人,就一直在老姨家,跟我老姨过。”

  “那你老姨的丈夫和孩子不嫌你麻烦?”

  “她是单身,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所以就没结婚。”

  我很愿意听她讲话,一字一板,口齿清楚,不慌不忙的。人站在那里,像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让人赏心悦目。

  从此以后,一上夜班我就像保护神一样,保护着云朵上下班。因为三班倒,我跟她是同一个时间上下班。她的家就在古牌楼底下,我下乡的时候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有一次她问我:“明天你休班吗?”

  我说:“休班。”

  “你陪我看一场电影行吗?没有你陪着,我不敢去。”

  “好哇,我陪你一起去看电影。”

  天下竟然有这么美的事:一个美女主动邀请你跟她一起去看电影!

  第二天,我洗了澡,理了发,穿上仅有的一身最好的衣服,高高兴兴地在工厂门口等着云朵。

  她来了,像一朵白云飘到我跟前,我整个人都醉了。

  我们走到电影院门口,我买了两张票,拉着她的手到电影院里找座位。她的手细长、柔软、像白藕一样,嫩极了。我只牵着她的手指,不敢握她的手,生怕握得太紧给她握疼了。在我心里,她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演的是什么电影,什么内容,主要演员都是谁。因为我根本没往银幕上看,只顾看云朵了。那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一起看电影—-还是一个美女。

  电影散场后,我把她送回家。

  我回家的时候,父母和哥哥、两个妹妹没睡觉,都在父母的房间里等着我—-要开一个重要的家庭会议,商量哥哥结婚的事。

  父亲踌躇了半天才说:“咱们家得腾出一间屋子给铁松结婚用,两个月以后—-也就是国庆节,他就要和对象结婚了。”

  谁都不说话。房子就那么几间,每间房子住着两个人,满满的,再也放不下一张多余的床。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铁峰到别的地方借宿睡觉,把西屋腾出来给铁松结婚用。”父亲打破了沉默。

  “那我上哪儿去住哇?”

  “上你的同学或者发小家里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住?”

  “我选调回来就忙着上班,也没跟他们联系呀。”

  “你自己想办法吧。不然,咱们家实在没地方让你哥结婚。”

  我想也是,总不能让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或者两个妹妹出去找宿去吧?谁让我是一个男子汉了。

  于是我想起在煤矿工作的同学牛大志—-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下乡后,他就跟着当矿长的父亲去煤矿工作了。他家房子比较宽敞,五间房一处院,看看我能不能借住一间?

  第二天我下夜班以后,一大早就坐上班车去离市区五十里地的鸡冠山煤矿找牛大志去了。

  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煤矿,矿工得有数千人。

  牛大志很好找,谁都认识他,正在调度室跟人说话。看见我进来,牛大志上来就给我一拳:“‘坦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找咱哥们?忘了发小了吧?”

  “这不来了吗?哥们怎么能忘呢。”

  看到别人都出去了,我不好意思地对他说:“‘大炮’,我哥要结婚,家里实在没地方可住了,想上你家凑合凑合。行不?”

  “哪有不行的道理?我们家好几间屋子都空着呢,正好咱哥俩天天在一起唠嗑。‘坦克’,我还正想找你呢,怎么跑到丝绸厂去了,那不是老娘们待的地方吗?”

  “谁说不是呢?还不是为了能早点调回来,不然没人去招工,我也回不来啊。”

  “来煤矿怎么样?就咱老爷子一句话,挣钱保管比丝绸厂多,丝绸厂挣的是老娘们工资,太少了。来咱矿上有职工宿舍,将来结婚了,矿上还能给你分套住房。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哥结完婚就该给你张罗对象了。”

  我忽然想起云朵,如果能跟她搞对象,没有房子怎么结婚?怎么娶她?

  俗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想起家里的困难,得多挣点钱,才能让云朵过上好日子。

  “行,听你的,我来。”

  牛大志是个痛快人,立刻到矿长办公室找他爸。矿长看我五大三粗,是块干体力活儿的“好料”,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让我第二天来矿办理调转手续。

  住的地方有了,工作换了,工资也高了。我到家里一说,全家皆大欢喜,赶紧给我哥张罗结婚。离开丝绸厂,云朵怎么办?我实在舍不得她。可是,为了将来能娶她,我不得不这么做。

  于是,回城的第二年,我由锅炉工改成了矿工。

  一提起矿工,大家都会想到煤矿矿工。中国的煤矿储量虽然很丰富,但是有个很糟糕的事情—-大部分都是深层矿。煤炭总产量也只有百分之五是从露天矿得来的,这就意味着不能像澳大利亚挖铁矿那样在地表安装超大型的自动化采掘设备,来降低对人工劳动的需求。必须要挖井,井下必须有人操作手工或者半自动化采掘设备—-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煤矿是劳动力密集型,需要有更多的工人参与。

  煤矿工人是最艰苦的,而所有工种里面一线井下采煤工人是最最辛苦的。我在煤矿干的是掘进,通俗地说就是打地道的。在地下四百多米深处,靠风钻打眼,然后安装好炸药,用雷管引爆,再用铁锨、镐、耙子等将石头往矿车上扔。

  井下煤矿工人,工作时间一般是八个小时,在任务比较紧的时候是三班倒,每班八个小时。下井后这八个小时就不上来了。不规范的煤矿会延长到十二个小时,这基本上就到了矿工生理的极限了。因为煤矿属于大型国企,工资高,待遇一向都算比较好,一个月八个歇班,一年能拿到几万元钱。不过这份活儿敢说体力劳动量真的很大,二百多斤的工字钢轻松扛到肩上就走,满满一小火车皮的石块轻松推走。下了班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疼,回家就睡觉,起来吃顿饭,休息两三个小时,就到上班时间了。

  矿工的日子不好过,每天都得下井。在黑洞洞的地下,一干就是一个班。坐着闷罐升上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浑身上下黑漆漆的,一身煤渣。洗过澡才能吃饭、睡觉。

  下井之前要换衣服,包括内衣都要换掉。不仅仅是因为井下脏,而是防止有的个人衣物摩擦产生静电,在井下打起火花引发瓦斯爆炸。穿着防水的高帮矿靴,然后领取个人矿灯(前一天充好电)、矿帽、自救氧气发生器。

  下井的过程很复杂、很危险。井口一般都要清点和登记人数,组长要签字。深层的矿井都要挖竖井,深度达到五百米到两公里不等,要乘罐笼,还有一类斜井下去要乘猴车。下井以后还要在水平方向打平巷,平巷有几公里深,交通工具就是小火车—-电池驱动的闷罐车,顶上加固防止坠物。也有的矿会用胶轮车。电池驱动的原因是用内燃机和轨道供电会有明火或者电火花。有时候井下会有几种交通方式一起工作。通常从下井到工作面需要一个小时以上,路上交通工具充满各种风险。由于井下闷热潮湿,有的时候矿工会脱光衣服干活。

  下井一次很不容易,所以工人下井就不上来了,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因为不能用明火,一般井下吃饭都是矿上食堂把做好的饭菜送下去,有很多挖空的地方就是半固定的餐厅,吃完饭接着干活儿。工人饮食也许看起来不太干净,但是卫生和热量还是不错,因为既要保证工人有足够的体力,也不能让工人吃了拉肚子影响战斗力。工人休息的时候娱乐,通常就是聊天,偶尔打打扑克。工人由于在同一个狭窄的环境一起同大自然做斗争,一般都积累了深厚的同事情谊,有的一起下过井的同事会比亲兄弟还亲。

  在这种恶劣工作环境耗完所有精力之后,需要走路或者坐危险的交通工具花一个小时上来,然后交还设备,最后洗澡换衣服变成正常人。洗澡的时候是最放松的时候,通常都会大嗓门兴高采烈地抽烟泡澡,把身体从内到外所有的煤渣都清洗出来——每个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回来的人都值得好好享受这廉价的奢侈。

  除了常见的冒顶、透水、瓦斯等致命事故,砸伤碰伤都很常见。工人们健康最大的损害是潮湿、噪音和粉尘。通常在采掘面上互相都听不到说话,人出来从里到外都是黑的,所以矿工一般都有职业病—长期听力损伤和矽肺。防尘面具基本没用,作业面工作的工人如果戴一般的面具,面具当天就会被粉尘堵塞报废。而且井下本来就闷,工人们嫌难受即使有也都不戴。

  工作虽然累,但很顺心。唯独见不到云朵,心里不好受。来矿山不久,我去找她并且告诉她,我已经到矿山工作的时候,她脸都急白了,还掉下了眼泪。我不得不说实话,哥哥结婚,家里没有我睡觉的地方。再说,我想攒钱娶她。这样她才不哭了,但是很担心我的安全。她知道,矿工的工作很危险,尤其掘进,稍不小心就出事。我安慰她,我会小心的,一遇到工休就去看她。

  我想挣钱,所以拼命表现。三年后,我被提拔成掘进队副队长。当然,也有牛大志父亲的提携—-他很欣赏我。这时,攒的钱够安家了。牛大志的父亲帮我在矿区家属院找了两间房一处院,我和云朵结婚了。

  矿工们很讲感情,我们掘进队一百多号人都参加了我的婚礼,矿长、工会主席和掘进队队长在矿区食堂摆了十多桌给我和云朵庆贺。大家一看美丽的云朵都惊呆了,都夸我小子有福气。牛大志领着一帮同学和发小晚上来闹洞房,一直热闹到后半夜才罢休。那天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

  一年后,云朵为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俩给儿子起名叫志强,希望他长大后有出息,为我们马家增光。

  为了照顾孩子,我求矿长把云朵也调进煤矿。矿长将她安排到办公室当了打字员。云朵生了孩子以后胖了,显得很丰满。

  云朵的老姨刚退休,在家待着没事,一个人又寂寞,就来矿区家属院帮我们照看孩子。云朵的老姨在化工厂上班,因为从事高危行业,女工四十五岁就可以退休。她还年轻,长得很漂亮,又会打扮。

  在矿山这个男人堆里,这两个女人很扎眼,成了矿区一道风景线,很多人常常驻足观看。

  常言道:红颜命苦。她们的美丽也给她们带来了麻烦和不幸。

  矿党委书记王亚成是个鳏夫,妻子去世后一直单身。他偶然发现矿区家属院有个美丽的中年女人,常常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散步,就四处打探。有人告诉他,那个漂亮女人是云朵的老姨,是个没结过婚的大姑娘,就托矿工会主席给当媒人。没想到,他的儿子就是那天欺负云朵的阔少王超,因为我每天下井,从未碰到在销售部工作的王超,所以没加防范和注意。可是进了厂部办公室打字的云朵很快就被王超发现了。他像苍蝇一样盯上了云朵,看到父亲在打云朵老姨的主意,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天傍晚,矿区科室快下班了。王亚成见工会主席一直没回话,就想亲自向那个漂亮女人表明自己的心迹。他以为凭着自己党委书记的身份,那个漂亮女人一定会答应。于是往家属院走去。

  王超早就盯着老子和我的身影,看见我还没下班,王亚成去找云朵老姨去了,就拿着一份材料走进厂部办公室。

  “云朵,把王书记这份材料打完再下班。”

  云朵一看是他,收拾东西就要走。

  “这可是书记让我拿过来交给你的,耽误了工作可别怪我没和你说清楚。”

  云朵虽然不想搭理他,但是怕真的是书记让打的材料,耽误了书记会怪罪自己,于是重新坐下来打字。王超假装也下班走了。

  王亚成走进我家,看见云朵的老姨朱丽华正在做饭,孩子在旁边玩,就来了个自我介绍。

  矿工会主席早就跟朱丽华说过这件事了。朱丽华之所以这么多年不结婚,是在等自己的心上人回来,所以当时就一口拒绝了。矿工会主席不好意思跟书记回话,怕书记埋怨自己不会办事,所以就一直躲着王亚成。

  看见矿党委书记亲自找上门来,朱丽华再一次婉转地拒绝:“承蒙王书记错爱,我身体有病不能结婚。不敢耽误王书记,您还是另找他人吧。”

  因为是在家里,朱丽华穿了一件紧身衬衣,做饭的时候太热,摘掉了一颗扣子,乳房像个兔子似的在里面动来动去。加上脸上红扑扑的,宛如少女般俊美。王亚成多日不接近女性,一时把持不住,上去抱住朱丽华就亲个不停。朱丽华被吓坏了,赶紧四处躲避王亚成,孩子吓得在旁边哇哇大哭。

  恰好那天掘进队提前完成任务下班早,我一进屋,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搂着老姨非礼,我抄起灶台一个劈柴棒就向那个人头上砸去,立刻,鲜血流了出来。那人一回头,我看清楚是王亚成,就停住了手。王亚成也不说话,拿起灶台上的手巾,捂住伤口就跑出去了。

  这时我发现云朵还没下班,心中隐约感觉要出事,撒腿就往厂部办公室跑。

  跑到办公楼,看到矿区科室人员都下班了,只有厂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推门推不开,一脚把门踹开,发现妻子正被王超压在身子底下,嘴被他用毛巾堵着,衣衫不整。我抄起身边的椅子就向王超砸了下去,王超不动弹了。我拉起妻子,帮她整理好衣服,从她嘴里拽出毛巾,拉着她就往家里跑。

  回到家,老姨哭,孩子叫,好端端的一个家,让王家父子搅得乱了套。

  我从农村回到城市不容易,好容易遇到云朵,我才有了幸福的家。我不能容忍有人欺负云朵,欺负她老姨,豁出性命我也要保护好她们娘俩。

  可是,我打伤了王家父子。王亚成跑掉了,王超还躺在厂部办公室里。真要是把王超打死了,我是要偿命的。云朵母子和老姨怎么办?

  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想到矿工会主席的家离我家不远,立刻跑到他家,向他简要说明了情况。

  矿工会主席马上找人去厂部办公楼,把还躺在地上的王超送进了医院。没想到,我把王超打成了植物人,人不能动了。矿工会主席看见王亚成赶来的时候,头上也受了伤,心里明白父子俩一定没干什么好事,但是王超被打成了植物人,属于刑事案件,不得不报了案。

  尽管矿长、工会主席替我开脱,牛大志为我跑前跑后,毕竟王超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我因故意伤人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关进了监狱。好在半年后王超醒过来了。不然,他要是死了,这个官司还完不了。

  云朵被王亚成找个理由下岗了。党委书记管人事,矿长和工会主席谁说了也不算,谁说情王亚成跟谁急。云朵也不愿意在矿上继续干下去了,知道王亚成怀恨在心,自己早晚要吃亏。

  我在监狱里焦急万分,知道王亚成不会放过妻子。可是身陷囹圄,无能为力。

  被判实刑当然我的公职没了,工资也就没了,云朵下了岗,家里没了生活来源。老姨退休金也不多。为了生活,云朵不得不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给饭店当服务员、到菜市场去卖菜,到商店当售货员,甚至上浴池给女人搓澡,哪儿挣钱多就去哪儿干。在没钱的时候,云朵甚至偷偷卖过血。

  繁重的体力劳动和长期缺乏营养,使云朵的身体严重透支,加上担心我在监狱里受罪,身心焦虑,终于病倒了,她得了肺癌。

  三年后在我出狱的那一天,云朵咳着血,奄奄一息。

  她的脸虽然憔悴,依然美丽。她对我说:“你终于出来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云朵脸上挂着苍白的笑,死在我的怀里。我嚎啕大哭,咒骂老天爷不公平,为什么让这么好的女人死掉。而王亚成、王超那两个恶棍却活得好好的,王亚成竟然还被提拔成了市煤炭局局长。

  生活还得继续,志强需要抚养,老姨需要照顾,这个家需要我支撑。我不想向命运低头,发疯一样拼命干活儿。给水泥厂装卸车;到粮店给人家扛大个儿;给环卫掏厕所。什么活儿都干,为的就是多挣钱,攒下钱将来自己创业。

  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一座山,山上有清泉,瀑布顺流而下。我一下子惊醒了,梦中的景色怎么这么熟悉?猛然间想到:这不是天柱山吗?步行上坝的时候,看到天柱山半山腰上冰雕一样美丽的瀑布,冰里流着涓涓的泉水。明心师父还说过泉水甘甜可口,终年不断。

  我找到方丈给我的蓝色石和开示:“与水结缘,源源不断”。对呀,何不去天柱山开发矿泉水呢?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班车直奔天柱山。

  上山的路依然难行,但是我很快被天柱山迷人的景色吸引住了。

  当时正值夏季,刚刚下过一场雨,太阳出来了,天柱山云雾缭绕。白云生处有清泉,泉水清澈,浪花飞溅,瀑布长流不息。“云在泉畔飞,泉在云中流”,好美的景色!

  天柱山的瀑布沿着岩石直冲到山底,在山下形成一个自然的湖泊。

  我想,既然天柱山有清泉,附近一定也有。于是,我下山朝天柱山东边的一趟沟走去。

  这里丛林茂盛,草深齐腰,一条涓涓的溪水,清澈到底。越往上走,泉眼越多,由于泉水清澈,可以看到胳膊粗的泉眼滋滋往外冒水,周围地势平坦。

  我用带来的小水桶舀了小半桶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真的甘甜可口。于是将水桶打满,也没顾上去天柱禅寺看望方丈和首座,赶紧坐上班车赶回市里找我的一个同学帮忙去化验水质—-化验水质是有时间期限的,过夜就算废水了。

  经过同学帮忙,鉴定此水可以制作山泉水或者矿泉水。同学说,现在市场上奇缺山泉水和矿泉水。相比较,矿泉水比山泉水更有发展前途。虽然没有污染的山泉水富含人体所需要的矿物质以及所需元素,但现实生活中很多山泉水会被污染,而且容易导致出现细菌感染。如果工厂的取水点不符合有关要求,就不是真正的山泉水。其次,水源本身需要经过山体自净化作用,而来自天然无污染湖泊的饮用水,由于水体裸露于地表,易遭受外界污染。同时由于缺少自净化与矿化作用,矿物质含量低,往往需要以人工方式再做简单过滤才适合饮用,而且矿物质含量不如天然矿泉水。天然矿泉水是从地下深处自然涌出或经人工揭露的、未受污染的地下矿泉水,含有丰富的矿物质精华、微量元素或二氧化碳气体。从饮用角度讲,矿泉水更安全,更适合于开发。于是,我决定开发矿泉水。

  同学说,他可以帮我办理有关手续。但是建一个矿泉水厂手续相当繁杂,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相应的财力。首先在水源地打井,需要征求所在地集体经济组织的意见,让不让你在此地取水?还需征地建厂,需要有厂址;其次,需要办理取水许可证、卫生许可证、水的质量检测合格证、矿泉水鉴定书、市场准入证等;三是需要办理建厂和经营水营业执照;四是需要进水处理设备、灌装机设备、实验室设备、空气净化间风淋室设备等等,没有一两年时间,矿泉水厂是建不起来的。我问需要多少钱才能建起矿泉水厂?他说:办手续、建厂房、进设备,没有百八十万是下不来的。还不算征用厂地的费用。

  我一听头就大了:我哪来那么多钱啊?

  可是路是人走出来的,既然想办成这件事,就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一天,我到天柱山东沟查看地形,琢磨从哪儿取水,在哪儿建厂。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喊:“救命!”

  我上前一看,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一个溪潭里挣扎。我脱掉外衣,赶紧跳进溪潭,一边游泳,一边将老人拉上岸。由于过度紧张和溺水,老人已经昏厥。我运用平日掌握的救人方法对老人进行施救。老人吐了不少水,终于慢慢苏醒过来。我背着老人出了沟,拦住一辆路过的货车帮忙,将老人送进县医院,并替老人垫付了住院的费用。

  老人病情好转后,感谢我救了他,赶忙掏出钱还给我替他交的住院费用。我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他说他叫丁鹤松,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老伴刚刚过世。女儿要给他雇个保姆,他觉得不方便,说什么也不让雇,就一个人生活。今天进东沟溜达,不小心跌进溪潭,没想到水还挺深,要不是我及时施救,他的老命就交代了。

  我看他孤单可怜,就每天去医院看他,还给他带去饭菜和水果。一周后他恢复了健康,想要出院,我就打车把他送回家。

  原来老人的家就在天柱山东沟口一所很大的宅院里,院子里还有一排很宽敞的房子。

  丁大叔告诉我,房子、院子和后面的那趟沟都是他给女儿预备的。生产队搞承包的时候,恰好在国外做生意的哥哥给他寄来一大笔钱。他想给女儿招个养老女婿,将来在东沟办个养鸡场,就把那趟沟给承包下来了,又在沟口盖了一排房子,垒了很大的院子,想作为工人宿舍。没想到女儿学习优秀,考大学去了省城,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还在省城搞了对象、结了婚。老两口自己没能力办养鸡场,东沟和眼前这排房子和院子就闲置起来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丁大叔,您把那趟沟和这所院子、房子都租给我吧,我想办一个矿泉水厂,给您租金。办了厂,您就可以在我们食堂吃饭,再给您留个房间休息,厂子那么多人,也有人给您做伴了。”

  老人一听,非常高兴:“我正愁孤单单一个人没法过呢。要是在这里建厂,就有人陪我说话了。我不要你的租金,你给我点股份就行,我以那趟沟、房子和院子入股。实际上我也不缺钱,女儿每年寄给我的钱都花不完。不过,能找点事干,我活着还有点意思。”

  我一听挺高兴,就答应与他合作办厂,给他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让他当公司的副董事长。

  取水地、厂地和职工宿舍都有了,该张罗办手续、建厂房、购置设备了。可是钱呢?

  这些年我拼死拼活地干活儿,手头只攒五万元,老姨变卖了早年的首饰和古董凑了五万。到哪里去找那九十万呢?

  同学提醒我,如果有房子作抵押可以办理贷款。我想起老姨在市中心的那所房子。那是个老四合院,面积很大,又属于黄金地段,一定很值钱。于是请来评估公司,到老姨院子里进行评估,他们说价值二百万元,如果贷款能贷到一百万元。我征求老姨的意见。老姨信任我,同意将房子作抵押,贷款一百万元。我给老姨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注册商标是“天柱山”矿泉水,企业名字叫“天柱山矿泉水股份有限公司”。我是董事长兼总经理,老姨朱丽华和丁鹤松是副董事长、副总经理。

  有了钱,先办手续。作为规模矿泉水厂,需要办理的相关证件太多了:土地审批手续、卫生许可证、取水许可证、生产许可证(QS)、环保许可证、从业人员的健康检查证、工商注册、税务登记等等。我在同学的帮助下,一项手续一项手续地办,抽时间还要打零工维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

  我的设想是在天柱山东沟建厂,在厂内生产、销售矿泉水的同时,还要面向燕山市、各县区超市、商店、代销点送矿泉水促销,销售环节活起来,有了客户和市场才能有效益,才能挣到钱。按照我的想法,企业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正当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一天在雄鹰县城遇到了孟小花。她说,雄鹰岭发现了铁矿线,她高中毕业以后,一直帮张洁和大川及乡亲们探矿,但是工程太多,手续太繁杂,到现在还没正式开采。还说,有空她可以过来帮我的忙,县里的一些部门、单位都有她的同学,她可以找他们帮助我办理矿泉水厂的各项手续。

  当时工作千头万绪,我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正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当帮手。于是,我就让小花抽时间给我到各部门办手续。小花很能干,能力也很强,通过她帮忙,让我省了不少心。

  老姨相中了小花,看她二十四五岁还没结婚,长得挺漂亮,和我谈得来,对我也挺亲热。就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她说愿意嫁给雄鹰岭的知青。我对小花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我们一到雄鹰岭就住在她家,当时她十二三岁,我十六七岁,等于在同一个院子里一起长大。于是我点头同意,一年后我和小花结了婚,小花为我生了女儿莎莎。对云朵生的儿子志强,小花视如己出,没有丝毫的嫌弃和怠慢,这让我很欣慰和开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原来小花嫁给了马铁锋。”

  “你们成了两口子。真好,真心祝福你们!”

  可是,真正让矿泉水厂运转起来,资金还不够,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天无绝人之路。

  一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来找老姨的。这个人五十多岁,穿戴讲究,看样子是个生意人。

  他拎着一个大皮箱,进院后四处观看,好像对这个院子挺熟悉。他看了看房子,又摸了摸院子里的丁香树,感慨地说:“没变,什么都没变,还和三十年前一样……”转过身来问我:“你是……”

  “我是朱丽华的外甥女婿马铁锋。”

  “她丈夫和孩子呢?”

  “老姨一直没结婚,听说她在等一个人。”

  “等谁?”

  “去香港的表哥。”

  那个人眼泪下来了,将眼镜摘下来,不住地擦拭,许久没有说话。

  我把老姨找回来了。见到那人,老姨呆呆地、颤声说:“是你……”

  我和小花带着孩子们,赶紧回避。

  没等我们走多远,就听见屋里传出老姨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里有埋怨、有宣泄,有惊喜,有希望……原来那人正是老姨的表哥,因为父母当初反对他们的婚事,表哥离家出走,去了香港,在那里做起了生意,结了婚。可是香港的妻子身体不好,连孩子也没给他生一个,就得了肝癌去世了。尽管表哥生意做得很成功,但是没有孩子,又没了妻子,生活暗淡无光,表哥决定回内地发展。这次是专门回来看老姨的,没想到老姨一直等他到如今。

  那一晚,我和小花带着孩子们住在旅馆,没回家。

  第二天,老姨羞涩地对我们说:“我表哥不走了,以后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了。”

  志强上小学一年级,已经懂事了,他跟着起哄:“姨姥姥要结婚了,我有姨姥爷了!爸爸,快发喜糖!”

  我和小花找到一家高档酒店,给老姨张罗了一场规模虽小,却很隆重的婚礼。

  不久,老姨夫在市中心买了一幢楼房,和老姨搬出去住,原来的房子留给了我和小花及孩子们。

  老姨夫对我说,他在香港挣了点钱,回来想搞个实业,让我帮着参谋参谋,一起创业。

  我就把在天柱山开发矿泉水的事跟他说了。要不是因为资金短缺,矿泉水就挣钱了。我还想在天柱山弄索道、搞缆车、建度假村呢。他很感兴趣。

  我让志强带着莎莎回了奶奶家,打了一个车,与老姨、老姨夫、小花前往天柱山。

  沿着天柱山的石台阶一路走上去,美丽的自然风光尽收眼底。走到半山腰,听见“哗哗”“ 哗哗”的水声。抬起头,悬崖洞中流下来的瀑布便呈现在眼前了。那瀑布从悬崖一个深洞里冲出,十米多宽飞流而下,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当瀑布经过时,做急剧的撞击,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透亮,远远望去,像朵朵盛开的梅花。

  山顶上的古刹,更是吸引了老姨夫的眼球。他虔诚地走进寺庙,参拜诸佛。我到处找方丈和首座,都没有找到。有个僧人告诉我:方丈和首座到各地筹款修缮和扩建寺庙去了。

  老姨夫站在天柱山顶,周围看了看,对老姨说:“这么美的地方,山上有古刹,半山有清泉,山下可修索道,方便游客上下,还可以在山下开个饭店、搞个度假村。铁峰的想法很好,我支持!”

  老姨说:“可是需要大把的钱啊!”

  老姨夫说:“我在香港还有产业,咱们一项一项地开发。”

  于是,老姨夫拿出在香港挣的钱,解决了矿泉水厂资金不足的问题。矿泉水厂正常运转之后,又逐步开发了天柱山索道和天柱山度假村。

  老姨夫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建起了“天柱山实业有限总公司”,下辖“天柱山泉矿泉水厂”、“天柱山索道公司”、和“天柱山度假村”。我集中精力搞矿泉水厂,小花负责索道公司,老姨负责度假村,老姨夫总揽全局。志强和莎莎到爷爷奶奶家吃住,志强已经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莎莎由爷爷奶奶看管。

  半年后,“天柱山”矿泉水厂正式投产。由于老姨夫在香港有着广泛的人脉关系,“天柱山”矿泉水在香港也打开了市场,矿泉水供不应求。

  又过了一年半,“天柱山索道”试运行,游人倍增。老姨负责的“天柱山度假村”也在两年之后开业。这里既有宾馆,又有饭店,还有钓鱼池、游泳池、滑冰场等娱乐设施。来这里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带动了当地经济发展。

  大伙儿七言八语:“怪不得我们上山坐索道不收我们的钱,原来是小花在管理这个索道,她是天柱山索道公司的经理。”

  “小花真能干,也成了企业家了。”

  随着企业规模的不断扩大,我们企业的效益越来越好。这些年挣了一些钱。老姨夫拿出三百万,让我捐给天柱禅寺,帮助永贤方丈修缮和扩建天柱禅寺。寺院建设好了,香客游客来的多了,对我们索道和度假村的经营和发展也有好处。

  志强考上了北京大学,毕业后去香港读研,后来又接着读博,成了我们马氏家族学历最高的人。志强对旅游业很感兴趣,在香港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开展对大陆旅游业务往来。当他得知坝上建了一个飞机场,便开辟了一条香港—-北京—-燕山—-坝上旅游黄金航线,做得很好。后来他在雄鹰岭又建起了“草原风光”度假村,将蒙族风情作为主打项目。周敬文带领“知青艺术团”常来雄鹰岭演出,老保管的儿子云飞也常回雄鹰岭,他们帮助志强组建了“雄鹰艺术团”,培养当地年轻演员,每天在度假村为旅客表演。旅客不仅能看到当地优美的草原风光,还能看到高水平的文艺表演。当地村民更是大饱眼福,活跃了坝上农村文化生活。

  我对马铁锋说:“你虽然一生坎坷,但是百折不挠,关键时刻还总有人帮,现在成了企业家,再也不说自己是城市‘弃儿’了吧?”

  马铁锋深有体会地说:“我现在知道人生的道路总是充满曲折和艰辛,无论是当时的我们,还是现实生活中被家庭宠爱的孩子都会经历到。最重要的是坚持心中的梦想,努力去克服困难,不轻言放弃才能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