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卖乌豆的日子是幸酸而又愉快的。我和晴子已经有点习惯这种生活了。大雪将运动中的冬季搞得十分严酷,不断升级的武斗让市民惶惶不安。晴子头戴棉帽,脸上围着围巾,只露两只眼睛。站在广场边不那么引人注意了,对此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但生意已经越做越惨淡了,人们下班后就匆匆回家不敢出来。

鬼楼的夜晚异常寒冷,为了省煤,除了一天做一顿饭和煮乌豆,旁时炉火就灭了。电也要省,我们早早就摸黑钻到被窝里避寒。晴子仍然是调皮孩子样,她会在黑暗中猫一般地悄悄来到我的床边,轻轻掀起被子,嗖地一下就钻进来。这时,我会感到怀里有只活泼乱动的小免子,我怕她挠痒,便要按住她,不料她却痒起来,愈发骚动,随即便咯咯笑。

“晴子,你怎么这么高兴。”我总得说句话,就冒出这么一句。

“你不高兴吗?你为什么要不高兴呢?”晴子的身子稳住了。

“没,没有,我也高兴。”我说。

“看不出来。”晴子说。

“为嘛就看不出来呢,傻样。”我逗她说。

“对啦,我傻,我才高兴。对不?”晴子说。

“胡说。你才不傻呢。”我摸着她光滑如玉的脊背说。

“不,我傻……”

“你不傻。”

“我真的傻,是遗传。”

“胡说。”

“你不知道。”

“你说。”

“我不说。”

“你一定要说。”

“不……”

我有办法了。我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并使劲地亲吻她,弄得她有些喘不气来,渐渐的她的身子变得柔软,柔软得像个面团,但有的部位却又坚挺或者潮热,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此处删去36字)。终于,她挣扎着躲开我的嘴唇,我这才松开双臂。晴子将自己的身子放平,深深喘了口气说:“那好吧,我说。我的姑姑与我的父亲原本是从北海道出来的苦孩子。听我姑姑说,我父亲从小就是极聪明极要强的,因此,尽管家里生活不宽裕,还是节衣缩食供他到东京念书。父亲的书读得很优秀,可以得到学校的奖学金。他学的是地质勘探,好像是能找到大煤矿的专业。那一年,政府下了命令让他们来中国,好多学生都不愿意,但父亲却第一个报了名,结果他就来了……”

“这和你傻不傻有什么联系呢?”

“当然有联系。你想,如果他傻一点,学习不好,如果他再傻一点,就想守着父母生活,何至于有我这么个傻闺女落到你的手里,给你添麻烦。”

“晴子,不要再说下去了。”

整整一夜,我都将晴子搂在怀里,口口口口口口口(删去15字),我知道她的心里总埋藏着不安,而这种不安又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够打消的。即使是在一段时间里有所忘记,情况一旦发生变化,不安就会重新翻动起来。而她的欢乐,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我,因为我在这个“家”中要承担着责任。眼下,我们都清楚,我们的生存又面临了危机。

大概武斗中新掌权的人都不喜欢吃乌豆吧,一夜之间,车站内外所有的小贩都被列入资产阶级的行列而成为革命的对象。但这些小贩是顽强的,利用一切条件与那些新的权贵展开了游击战。晴子不再安稳地站在一个地点卖了,她将乌豆装在黄书包里背着,边走边卖。一旦发现有人来抓,就钻人群钻胡同跑掉。但这样一来我与她就没有了固定的接头地点。这让我很担心。元旦前夕,我们原先买的蚕豆已经剩下不多了。我说算啦怪危险的。晴子说再坚持两天吧,卖光了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我答应了,但心里非常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这是海河边最寒冷的时候。河面的冰像一面大镜子,亮亮地反射着软弱无力的阳光。当我从鬼楼将第二兜乌豆拿到车站广场时,我发现出事了,晴子被一群中年女人拉到一个高台上批斗。可怜的晴子,帽子不知掉到何处,头发被她们揪得紧紧的,两只胳膊飞机翅膀似的扬起,脖子上挂着我们的黄书包……

我不忍再看下去,分开人群就要冲上去。但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拽住,“你过去也救不了她,这姑娘就是保你才挨斗的。”

“快躲起来吧你。”

常买乌豆的人都认识我俩。我知道他们的好意,但我不能这样,我愿意和晴子一起受苦受难。但这时台上的一个女人喊:“小资产阶级,你快交待,你那个资本家的少爷哥儿在哪儿?”

“快交待!”

“不交待就让你进板车队。”

我的心缩成一团。原来晴子竟掉到了板车队娘们的手里。所谓板车队,是指车站货场里一些拉板车的妇女。她们个个身大体壮性情粗野,跟扛大个的男子交手也不吃亏。货场上历来就有宁惹长胡子的太岁,别招大屁股板车队的说法。说来这些女人也很不容易,多是男人有病或没了男人,只能自己出来挣钱养家糊口。货场码头的环境,造就了她们有别于一般女人的性格。自运动起来,这些女人便形成一个小团体,她们成立组织,保护自己挣钱的门路,为此曾大打出手,把一伙男的打得落花流水,最厉害的招儿是把对方按倒,然后一屁股坐下,轻者折三五根肋条,重者把你肠子坐断。如果那男的身板结实,她们就会像一群母狼扑上去,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删21字)。于是货场内外,就再没有不惧她们的。此次她们与这些小贩过意不去,后来我才知道原因是上面有人说她们的组织革命性不强,还说火车站是资产阶级产生的温床。于是,这些头脑发热的女人就展开了横扫小贩的行动。

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自投虎口。那一瞬间,晴子狠狠地瞪我。我对她们喊:“她是我妹妹,一切与她毫无关系,你们找我吧。”

晴子喊:“是我卖的,跟我哥无关!”

我俩就一起被她们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