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数日下来,我们之间不再陌生。她确实不是随风飘来飘去的鬼魅,而是一个美丽动人的的女孩。晴子的中文名字叫山晴子,一个百家姓中没有的姓。但很好解释,原本当中还有个口字。也就是说,她姓山口,名晴子。她说是她母亲带她上小学报名时临时改的。这个改动对她很有益,使她的身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未被人清晰地查觉。老师家访时曾问她母亲孩子的父亲在什么部门工作。她母亲说是搞煤炭的,在东北工作。这种答复没有漏绽,两地分居的家庭多得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就说到这吧,我家的事还有好多好多,我都有点记不住了。”晴子跟我熟了,又见我奇迹般的恢复了身体,便要拉我出去玩,她脸上冒着汗说,“你又不是搞外调的,何必问那么细,再问,我就要紧张了。”

“也是,也是。”我心中暗骂,我他娘的是谁呀,管得着人家的身世吗!这个人呀,有时真真的奇怪透了,明明最恨旁人对自己刨根问底,可到头来自己却对人家的隐私想弄个明白。我抓过水果刀,用刀尖在手指肚上扎出血滴。晴子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掏出手帕。我向她摇摇头,将血抹在嘴唇上说,“我若再问你家的事,就让我满嘴流血……”

晴子一把捂住我的嘴,晃着头说:“不,不,回头我会告诉你的。”

“告诉我我也不听。”

“如果我想让你听呢?”

“我是怕你为难。”

“谢谢,你真会体谅人。”

“我……”

“你,你挺好的。”

我在鬼楼里见到了阳光,很快,我就觉出我身上有了力气。望看窗外的绿色,我说我带你出去转转吧。晴子像小鸟一样蹦着,说我来天津这些日子,一直还没上过街呢。我心中一愣,她是从哪来?什么时候来的,莫非我头一次在这楼里遇见她时,她也是刚刚住进来。我的好奇心才冒出点头儿,手指的疼痛立刻提醒了我,我暗骂一声你个没有记性的家伙,然后就带她去街上。

街上的运动还在继续,用一个时髦的词形容,叫如火如荼。不少人会念成如火如茶。我是知道准确念法的,但我更乐意念成如茶。因为这样可以渲泄心中的怨气,同时我和晴子沿海河边走得渴了,都想喝点什么,尤其想喝茶。晴子拉着我的胳膊说:“我渴得走不动了。”

“我也是。”我发现街上有人注意我们。

“我想喝。”晴子摇我胳膊,有些撒娇。

“再忍忍吧。”我紧忙甩开她的手。

“不,我要喝,我就要喝”晴子使劲搂住我,急得要哭了。

“好吧,胡同里好像有自来水。”我想引她从行人的视线里走开。

“不,我要喝茶,喝茶。”她指着路边的茶摊喊。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眼睛很尖,那个茶摊与一家副食商店紧挨着,如不留神,很难看见。我很尴尬,我早就意识到我囊中空空。因为自从住进这鬼楼里,我就与外面的亲朋失去了来往,也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四表哥和四表嫂嘴里说想用零花钱就说,但我却张不开口,我实在不愿意看见自己可怜兮兮朝人家伸手的样子。

天津人有爱管闲事的传统。一个老大爷从驻足观望行人中走出来,手指我的脑袋喊:“你干嘛,你干嘛!你妹妹要喝个大碗茶,你干嘛不给她买?”

“是呢,你这当哥的怎么当的!”

“真不像话,小姑娘怪可怜的。”

这些话写成文学很一般,但用天津话说,那味道那感情就跟大水冲开堤坝,忽啦一下就出来了。

我一时还有些发愣,主要愣在什么妹妹哥哥的,这是说我吗?请原谅,我在家排行老八,身下再没有弟妹,故从未有人称我为哥。所以,冷丁听人家气呼呼冲我这一喊,我还以为在喊旁人。但他们这阵势却把晴子吓坏了,她以为出于什么事,惊慌地扭头瞅瞅,然后就猛地扑到我的怀里,浑身发抖。我的头脑尚清醒,知道如果此时硬把她推开,就会引起人家的怀疑。万一被带到哪个革委会去,查清你俩一个是资本家的狗崽子,一个是东洋人的后代,其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我冲那老大爷和行人喊:“我,我妹妹她有病,她有病!”

晴子说:“我没病,我就是口渴。”

我索性拽她朝茶摊跑去,嘴对着她的耳朵说:“让你喝,让你喝成个大肚子青蛙。”

“我愿意,我愿意。”

“你愿意嘛?”

“我愿意你当我哥哥。”

“我,我,我可不愿意……”

我又气又急,她怎么在大街上跟我撒娇使性,多让我丢面子。我顾不上多想,让她使劲地喝大碗茶。那是又扁又大的白瓷碗,碗里的水是淡黄色的,但甭想看见一片茶叶。大碗茶的茶水是煮出来的,茶叶放在布袋里,可以把很多的水煮成茶色。人渴极了,喝什么都是香甜的,何况这水还是有茶叶味的。晴子喝茶的样子极有趣。看来她从未用这么大的碗喝过茶,她努力张大嘴喝,但她的小口却无法应付那宽大的碗沿,于是茶水就从她的嘴角流到白白的脖胫,然后又流到胸前……

天很热,晴子穿着薄薄的白色的连衣裙。她的这件裙子看来是惹麻烦的物件。那天夜里把我吓个半死,她穿的就是这裙子。我太大意了,眼下大街上流行的都是黄的绿的或发白的军装,穿裙子的不是太少,而是基本没有,怪不得刚才引了那些人看。再有就是如果穿裙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了也没什么,但晴子穿这裙子,就太乍眼了。晴子的胸肯定发育得很好,因为那部位极富弹性地朝前突起,非常非常的诱人。而她的腰又是那么的细直,身体就呈现出极美的曲线。最迷人的是暴露在裙下的小腿,匀称细长,白白的亚似一段露出水面的鲜莲藕。

运动虽然搞得轰轰烈烈,但街上的小流氓依然存在,而且比先前更疯狂了。三个穿着弹力背心家伙也来喝茶,他们身上的肌肉很发达,一看就是练家。我深知天津的风气,那就是没事爱“找喳”,尤其见到你带着漂亮女孩,让人看着羡慕得眼晕,那就必找你麻烦无疑。我很为难,想立刻走,可晴子还在喝。我想遇见个熟人借点钱,却满目生面孔。想跟卖茶的商量欠着,又需在人少的时候说。可偏偏就在此时,那三个家伙把眼珠子直勾勾地对准晴子的胸脯。我一看就急了,原来茶水将晴子胸前浸湿,薄布紧贴在乳房上,不仅轮廓清晰,而且有些透明:原来她竟然没有穿内衣。

“小姑娘,真俊呀。”

“喝,使劲地喝,把浑身都喝湿了才好。”

“小子,真有艳福呀!”

我遇到了麻烦。对付这三个牛一般的家伙,我显然不是对手。拉起晴子就跑,又太丢人。我让自己镇静下来,很客气地说:“哥们,这是我妹妹,别闹。”

“哈哈。”

“这不是赫老八吗,你嘛时有了妹妹?别逗啦。”

“你原来的妹妹不是小洋马吗?多咱换了这个小妹妹,比小洋马可水凌多啦。我说,好事不能全让你一人占了,也得让我们哥们乐呵乐呵。”

我把晴子挡在身后,说:“别闹别闹,她真是我亲妹妹。”

晴子探出头喊:“不许欺负我哥。我哥可厉害。”

他们大笑:“厉害?哈哈,厉害在哪?”

我说:“算啦,我也不想与你们比嘛。”

他们说:“别别,让我们比点嘛,赫老八,你说比嘛?”

我知道躲不过他们的纠缠,指着近在眼前的海河说:“就比游泳。”

他们喊:“行行,看谁游得快。”

晴子笑道:“你们游不过我哥。”

我冲她喊:“你在这老实待着,不许去。”

晴子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真像个小妹妹,老实地坐在那,两手还扳着身下的凳子边。摊旁就聚了些闲人,卖茶的大姐说你这哥哥咋对妹妹这么凶,看把你妹妹吓的。他这一说,晴子竟委曲地哭了,眼泪叭叭地往下掉。我心中好急,上前伸手往她脸上横竖抹了两把,吓她说再哭,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晴子顿时咬牙使劲绷着,不让眼泪再往下掉。那样子显然让人怜爱,却也激起众人对我的怨恨,那卖茶的竟上前推了我一把,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呀,我要是有这么个妹妹,我疼还疼不过来呢,还舍得训她。众人立刻随声附和,弄得我十分尴尬。

我不能和他们计较或解释什么,当务之急是摆脱那三个家伙。我们四人都脱得只剩短裤,讲好横渡一个来回,以先回岸者为第一。岸边的人兴奋地期待着,他们好像知道这是为什么出现的比赛。那三位显然是长在海河边的,皮肤黑黑的,而我身上白得连自己都觉得刺眼。好事的人中居然有人自告奋勇当裁判,于是,我们排列岸边,随着他的口令跳水。我已经很多日子没沾水了,入水后便感到一阵冰凉,这表明我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到昔日最佳状态。那三人之中,有一个游的速度还相当可以,将到对岸时,几乎要超过我。转过身,他的速度又加快了,而我则觉出体力有些下降。不过,就在我朝对岸瞅一眼时,我一下就看见穿白裙子的晴子举着双手在喊:“哥哥加油!哥哥加油!”

真神了,一下子我身上就有了好大的力气,这种感觉只是在我夺全市少年游泳冠军时有过。那时我的成绩虽然不错,但还没有必夺第一的把握。决赛时,鹿小姗也在,她是女子一百米冠军的争夺者之一,她很丰满,泳装在她身上显得很紧小,里面迷人的东西好似欲争脱而出。说心里话,我挺喜欢她的,尤其是我俩在深水池里戏耍,像两条鱼绞缠在一起,水中的接触美妙至极。我爱摸她浑圆的大腿,在水里那就是两根玉柱,只可惜最美处埋进了无情的泳装中,但由此更使我心神向往。那时的鹿小姗虽然还很嫩,却已似懂非懂了男女之别,故她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摆脱了我的纠缠。不过,当我走向起跳台时,她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得了冠军,我依你。”可了不得拉。那是在满看台观众的目光之下。我顿时就觉得三角泳裤紧得不行,活活地就要折断我那反应极敏感的物件。我浑身燥热,只盼快些跳到泳池中发泄这使不完的劲。结果,我得了冠军。事后,我和鹿小姗游夜场,在灯光照耀的水波下,我俩头脚颠倒地抚摸亲吻,直至沉到池底。我的手第一次接的了玉柱上面神秘的部位,但由于在水中,而且还是因为鹿小姗的泳装紧而又紧,终使我得到的一点感觉既真切又模糊……

可眼下我面对的是晴子了。但我意识到我要离不开她了。我必须拿出比当年争冠军还要快的速度。我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我父亲在我两岁时就把我扔到自家的游泳池,而没有任何安全措施。

父亲是商人,同时是情场高手。他喜欢和女人在海边沙滩或泳池边聊天,我母亲就是他在北戴河的海水中相识的。在母亲前面,我还有大妈,她生了六个孩子,全是女孩,她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健康。鹿小姗就是她的亲侄女,说来我们之间还有亲戚关系。我母亲变成赫家二姨太后,我爸还有个三姨太,我们管她叫三娘,她没有孩子。我母亲生了一女一男,女的是我的大排行七姐赫佩琳,老八就是我,赫家傲。据说七姐是和我爸妈一块在海河边失踪的,外面都说他们是一起投河自尽的。但一直未见到任何人的尸体,真相究竟如何,一直是个谜。不过,结果很惨,家中就剩下我一个人。大妈三娘原本就与我母亲不和,对我,她们从来不喜欢。我想,如今鹿小姗也走了,我没有亲人了,如果天上掉下一个,就必是晴子无疑。

不用说,我在一阵呼喊声中率先上岸。拉起我的“妹妹”就走了。还真不错,忙乱之中,人家忘找我要茶水钱。不过,我仔细看了一眼那茶摊,心想有朝一日有钱了,一定加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