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初我到青龙县插队。夜里到大巫岚公社,漆黑一片,同学们跳下卡车,就滚到沟里乱成一困。你拉我我拽你爬上来,跟斗把式摸进大车店,瞅见一盏马灯吊在槽头,眼睛才恢复了功能。屋内,油灯的光亮在风中晃动,公社干部的表情被晃得既亲切又诡异,问这儿没有电灯?笑答:有油灯就不错了。

乍到村里不习惯,白日阳光亮亮的,心里还算敞亮,夜晚看哪都黑乎乎,就心窄。累得不行,还得去开会。黑压压炕上炕下一屋人,热气哄哄,只有柜上一盏油灯,冒着亮光。那种灯或是黑瓷疙瘩的,或是没了灯罩的玻璃瓶,总之是油兹麻花,露出香火头那么丁点的捻儿,忽悠悠的着,又飘起几缕黑烟。社员发言时,队长忽然让我记录,于是我有些自豪独坐灯前。写啊写啊,眼睛适应了光亮,又有些幻觉,仿佛在家里灯下看书。却看不成,油灯捻叭叭焦响,需要拨动,再抬头,眼花,四下模糊一片。会散,出门找月亮,不见月亮,人须看准了脚下走。黑压压的山,静静的夜,几家窗户微微黄光,照出些许温暖,也照出几分苍凉。

没有电,日常生活完全是半原始状态。推碾子拉磨浇园子打场,除了毛驴就是人力。大队部的手摇电话和无线收音机(用电池),是全村最高级的设备,有专人严加看管。大队有一盏气灯,轻易不用,只有??上开大会才闪亮登场。大队干部亲自动手,装新纱罩、打气、点着,挂在戏台横梁下。全村男女老少顿时长了精神,小孩子兴奋的叫。那一晚上,传达什么文件,估计没人记住,但却享受了灯光,尽管是火油(煤油)转化的光亮。有人发狠的说:等我有钱了,买俩汽灯,屋里一个院里一个,可宿的点……

忽然就有了做梦都想不到事,村村都要搞小水电,说哪个公社哪个村社员家都点了电灯!大队请来技术员,在村边山旁几番测量,也没举行什么仪式,组织了一个专业队,就悄悄干起来。专业队有20多人,是从各生产队抽的,不出早工,每天记十分工。比起在队里,这是极好的活计(当地口语,好差事)。村里的知青除了我都被抽去,我很羡慕,但也没法又,依旧在队里干。

转年秋后,情况变了,把粮食收到家,全村总动员,二百多男女劳力(能下地干活的)全部上工地。活说来简单:挖沟。但又不简单,土方量极大。这时我才看明白,工程是把水从几里外的河中引来,以启动一个小电站。按生产队分出段,各队按几人一组再分段,就开挖。挖到后来,一铣土从沟下到顶端要经过四个台阶,四个人接力往上甩才能完成。很累,甩得胳膊穿衣服都疼,但也得坚持,上冻了就没法干了。

整整挖了半个月,水渠挖成了,各队就筹集架杆拉线的钱。很难,劳日值一天只有两三毛钱,扣了口粮款,也就余不下多少。但社员们还是很积极的摊钱,希望早日点上电灯。那样,晚上还能多纺线多织布(当时许多人还穿家织布),孩子也能在灯下写作业。我想考大学,经常夜里看书,早晨起来鼻孔被油烟熏得黑黑的,对电灯更渴望。

山上有树,砍来当电线杆,电线就是二号铁丝。大队干部讲得清,摸啥也不能摸这线,一摸,省了喝卤水。社员笑,谁那傻,有电灯了更得好生活着。

发电那天,全村跟过节一样,早早吃了饭盼天黑。终于,电站那边有了响声,这边电灯泡唰地就闪了一下,可没等欢呼,又灭了。然后就亮了灭灭了亮亮了再灭,后来大喇叭说今天是试机,别傻等了,明天正式给电。转天情况不错,忽悠悠的亮了有一顿饭时间。再往下,就能每天坚持一两个钟头了。甭管忽亮忽暗有时像鬼火,但总算是使上了电。各家的油灯依在,水量不足或机器出毛病,电灯会随时灭,灭了就接茬点油灯。尽管如此,也都知足,反正也不收电费,起码省些火油钱。最让人高兴的,是水站那建了一个磨房,磨米省了不少劲。

几十年过去,去年夏天,我再回村里,在村边已找不见小电站的踪迹。乡亲说国家拉了大电网,大河一般,能可劲用电。再者,后来旱,小河里没水,也发不出电来。

苍海桑田,一条条高压线穿山越岭飞翔在高空,大型工厂也建在河滩边。有谁能想象,当了人们为了点亮一盏灯,曾花费了多大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