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部尾声

 

 自从那一天起,直到2006年春末夏初时节回到村里探望乡亲们,我整整三十四年没有回过村里。期间,我曾数次探家乘火车路过新杖子,每逢这时,我都会用潮湿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座大山,看着窗外车轮下那两条弯曲成巨大弧形的铁轨,闻着熟悉的车厢里的味道,我恍惚又回到了下乡回队的景象中:仿佛又看见了少年的我,挎着旧得发白的军用挎包,忧郁而又踌躇地顺着铁路走向通往对面山腰的小路上;仿佛又听见房东大娘呼唤我们吃饭的唠叨声;仿佛又闻到了村里那种特有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秸秆混合着牲畜粪便的味道……。这些年来京承公路路况不断得到改善,从1989年以后,我探家时再也没有坐过火车,那座大山的身影也成了记忆。当年,我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想离开它,把那郁闷的岁月忘记。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我却一次次越来越清晰地记起这个深藏在大山褶皱里的村庄。我很少梦见我当兵的潮汕地区,虽然我在那个美丽富饶而又独特的地方工作了十二年,把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那里;我也很少梦见广州,尽管我已经在南中国这个最繁华的大都市里工作了近三十年,将来我还会终老在这里。然而,我却经常梦见我那个贫瘠、穷困、闭塞的小山村,而且每次都是大致相同的梦境:我退伍了,又被分配回到村里。村中还是那个老样子,我还在跟着社员们下地干活、战天斗地……。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想象着村子变成了什么样子,经常憧憬着当我有一天回到村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更想站在那条像战壕一样的东山坡上,向着苍穹大声呼喊:“回来吧!我的少年青春!”

……。

  我是在2006428日那天与吴华一同回村的,县武装部专门派人陪同我们。我开着吉普车,又走在了熟悉的路上,只是觉得山小了、树矮了,路也短了。到了大队,我以为还得要爬山去生产队,武装部的同志告诉我,现在村村通公路了,汽车可以开上去了。我加大油门,顺着坑坑洼洼的河滩到了山脚,抬头望去,那里哪是公路?只是一条用锄头顺着山坡挖出来的、不到两米宽、弯弯曲曲的小路,坡陡的几乎有四十五度角!我将“三菱.帕杰罗”吉普车换到四驱档位,战战兢兢、摇摇晃晃地开上了山。

  到了那条像战壕一样的东山坡顶,放眼望去,大山、小村尽收眼底:这就是让我刻骨铭心、魂牵梦绕了三十多年的第二故乡!三十年来,这里还是发生了很大变化——大部分茅草房都换成了砖瓦房,有的甚至起了两层楼,像南方一样楼上住人,楼下养牲畜、放杂物,后来在村民家里还看到了电视机、电话(村里早在六九年就有电了),只是村中小路依然,山坡下,当年为我们盖的知青点旁那两棵大梨树还剩一棵,依然开着满树的白花。

  下了东山坡,一进村子就遇见了老队长,他已经七十三岁高龄、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了!我们握着手,老半天我才认出他来。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连连说:“真没想到你会回来,真没想到你会回来!我们都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我和吴华先后到队长家、房东家坐了一会儿,把带来的红包、烟酒发给了乡亲们,乡亲们簇拥着与我们合了影。我和吴华当年住的茅草房还在,只是房主没在家,无法进去。我光顾着给别人照相,轮到我在旧居门前照像留念时,相机却没电了,令我懊恼不已。城市化的进程在这里也体现出来了:村里大都是老、幼和中年以上的妇女,青壮年都到城里打工或者干脆就搬到城里住了。我们只呆了不到两个小时就离开了,因为新杖子乡的领导(这个村已经归新杖子乡管辖了)打来电话:在乡里临时安排了午饭等着我们。也因为乡亲们住的仍然很散,我们事先又没有打招呼,所以没来得及与大多数乡亲们见面,更没有见到与我关系最密切的几位乡亲的身影——乡亲们告诉我:大队的李主任、民兵连马连长、房东马大爷夫妇、房东大哥、队里的会计等人都已经于八十年代先后离世了,令我唏嘘不已的是:他们走的时候,年龄最大的才六十多岁,最年轻的只有四十出头!据说多是因胃病、肝病等消化系统患病而死。我知道,那时的农民得了这些病,哪怕只是早期,为了给家人省钱,或者根本没有钱治病,他们早早地就放弃了治疗——与其说他们是因病而死,不如说是因为贫困而死!只是我连给他们烧个纸、扫个墓的机会也没得到。我想终有一天,我会来到他们的墓前,向他们献上一束山花,向他们倾诉我对他们迟来的的感激、愧疚和思念……。(未完,待续。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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