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藉北京三十多年了,记忆中,这皇城根儿下的日子,就没遭遇几个特别萧瑟的冬天,也没领教过几场好雪。那年一家四口刚奉调进京,简陋的行李被塞在一大堆破破烂烂的马?纸版箱里,在办公室凑合着呆了几天,被安排到一幢新建成的十二层住宅楼顶层。因为是新建成的,楼里不仅电梯还没安装起来,连暖气也没通,就更别提煤气了。又因为住在顶层,那风,那透骨的寒气,那灰暗的阴霾,直逼薄薄的水泥预制板……每到第二天清晨,一觉醒来,就能看到那建筑物里无处不在的潮气全都在房间的天花板的四角凝结起厚厚几个冰砣子,在那儿对我们这一家“外来户”示威般地阴笑着。这让我第一次感到北京的天气真有点冷。

后来又一次感到北京的冬天有点冷,是两年后了。我去北京特殊钢厂电炉车间劳动,也就是所谓的“下生活”。我那“下生活”可不是“采风”式的,更不是“走马观花”式的,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在那儿顶班劳动,整干了一年。那个冬天的冷,真让我“不堪回首”……在炉台上干活儿,是没法穿棉袄的。整个冬天我们都光着身子穿一件跟盔甲一般生硬的帆布工作服。那电炉车间又特别高大,风嗖嗖的来回穿梭,只能把你半边身子冻透。虽然在炉前还可以“享受”那一千来度炉温的“烘烤”。但只要一离开炉台,当年我这不算单薄的身子也只有筛糠的份儿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下班从车间向澡堂走去的那一截路。那一截路虽然只有二三百米。但基本上也只能算是光着上身的我们,满身烟灰和汗腻,在那小刀子似的寒风凌虐下,那一阵阵的颤栗和疼痛,真是我永生难忘的。

后来单位里又给我分了房子。从最早那会儿,让我们一家跟一个维吾尔族女播音员合住一套小两居,后来到独住一套中两居、中三居……虽然住的地方离市中心越来越远,但住的楼层确实越来越高。站在那二十四层的住宅楼窗前远眺,我真切地看到了北京在繁荣,在扩大,更真切地感受到北京在发生巨大变化。不说别的,只说那些朋友熟人,那段时间里,只要一年半载没联系,再打电话去询问,他们中的大多数,一定都搬了新房,跳槽换了单位,换了座机号,买了私家车,两口子或者又离了又结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意味着、象征着、标志着、预示着我们这个群体的“崛起”和“富裕”。说实话,从那以后,我的确再也没有觉得北京的冬天有多么的冷。“暖冬”的印象一年甚于一年。冬天不冷,甚至让我这个在大西北生活惯了的人都觉着有点“不舒服”起来了。 是因为北京越来越繁华,这冬天才显得不那么冷了?还是因为自己住得越来越好了,所以才感受不到这冬天的寒冷了?还是因为地球自身或人类谋生过程一些不检点行为的缘故,把本该寒冷的冬天变成了这不伦不类的“暖冬”?

原因总归是有的。但我却时常地会为此生出一种“忐忑”和“失落”。我们的物质生活变得比较富有或非常富有的同时,我们的精神是否也相应地“富有”起来了呢?我们是不是活得更像一个“人”了?比如说,检查我自己,我还会经常想起当年在一起三班倒的那些钢厂里的工人朋友吗?我还会为他们在向澡堂走去时那种特别的寒冷而操心吗?我不会了……

自我完善的欲念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完善群体或族群的冲动。而在某一些阶层或种群中,这种群体完善的意念已经变得相当的虚幻了,甚至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经常去嘲弄的概念。我们在不断的几近于没法遏制的煤矿爆炸声中,又看到药监部门的高官为了谋私利居然忍心和一些药商勾结,拿假药和不标准的药祸害百姓,看到一些“红顶商人”面对无数无房的平民公然叫嚣“房地产就是要暴利”,而在背后支持着的正是那些唯GDP增长数、唯个人政绩和自我发展为重的少数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吏”……

在冬天一年比一年变得更暖和、更喜庆的时日里,我们是否有必要拷问一下自己,我们有必要在精神上找回或重建一点什么吗?是否真的需要确立一点什么?就像提倡“发展是硬道理”一样,是不是也该提倡一种“精神完善也是硬道理”的立国准则?我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缺少一个精神完备的机制和趋向,缺少一个丰厚滋润的精神归宿和敞亮的精神家园,它们所拥有的“暖和”也罢,“祥和”也罢,大概是不会持续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