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开甚麽样的会,队里的五类分子一定要站在台前示众。

五类分子被列入五类的原因自然不同,身边七十多岁的陆六爷是这沟里的老人,甚麽事都瞒不了他。老人家抽着旱烟袋,给我讲起这些人的故事。

 

站在当中的那个头不高的是咱这沟里最大的地主刘稳,老刘稳今年也快近六十岁了,其实这人挺憨厚,在路上或是赶集时见了熟人,总是老远就站住脚打招呼。虽然说不上几句有用的话,但那恭敬有礼的样子,让人感到很客气。

咱这道沟里的人都知道刘稳家有钱,除了沟门那四亩多平地是他家的不说,那北面阳坡上还有五,六亩山地,那地的土脉厚,一年能打点子好谷子。他家还开了个粉坊,养着两头毛驴拉粉,光一年卖粉的钱就不老少。再说了,他家离大梁近,一天怎麽也打上一捆好柴火,你没见他家门前的柴火垛比谁家的都大?那柴火都烧不了,一年顶一年的垛在那,今天烧的柴火那都是十来年前打的,你说一般人家谁能有那多柴火?另外他家的地多,到耪地时还雇工,都是刘稳打头,刘稳那地耪的快,一般人都跟不上趟。刘稳家住的不像咱家住的草房,那都是刘稳在南沟自己烧的砖瓦,那气派的红砖青瓦大瓦房,可着咱这沟也没一家。

咱沟里不少人都给他家抗过活,活计是累,那他干多快你也得干多快呗,咋也不能落在东家后面。活计累是不假,可东家给预备的饭食也够硬可,顿顿是高粱米水饭,管够吃。每回扛活完了,还都给做一顿粉吃,他家粉坊里有的是粉,那咱这人家哪能常吃着粉?要不人家咋是地主呐!

说良心话,给他定的地主成分是高了点,可他家有地,有牲口,有窑厂,还开粉坊,到农忙时还雇工。雇工就是剥削,那县里的干部不是说只要剥削就是地主吗?再说啦,咱这麽长的一条沟,一千多号人头,那咋还不得选出个地主?

 

站在刘稳东边的是他兄弟刘京,这人是土匪,咱这地方管土匪都叫大肚子。刘京是都山大队锥山小队的小队长。早些年咱这疙瘩闹土匪,进沟抢了好几回。刘京那时才十七,八岁,拎着铡刀片一个人找上锥子山,楞是把抢去的牲口,粮食要了回来。没几天,这小子就上了锥山,当时就给了个小队副干上了。自打他当了土匪,这沟里就没再遭抢,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那土匪也不能抢自家人呗。

那刘京再回家来可就不一样了,一身锃新的蓝士林布褂,脚上穿的是牛皮洒鞋,身上十字披红的挎着两杆盒子炮,听说还是甚麽德国造的快枪。骑着一头大菊花青走骡,身后跟着四个勤务兵,都跟着后面跑,一步也不拉下。我那天正在西边大道上拾粪,远远看见来的这几个人不含糊,紧溜的让开道,站在路边瞅着。眼瞅着到了跟前,骑在大走骡上的刘京看见是我,一翻身下了骡子,把缰绳向后一扔,几步来到我眼前,扑嗵一下跪在我眼前磕个头,喊了声六舅。那本来也是地,论辈分,我和他爹论哥们儿,生日比他爹还大个三麽月,再说他娘也姓陆,是我们老陆家的姑奶子,那他喊我声舅还委屈了他小子?

要说刘京这人还真仁义,自打他上了锥山,时不时地回家看看。他爹死了,他娘还硬实,每回家来都给他娘捎来不老少东西。我这老妹子吃的用的都不缺,就是打心眼里腻歪她这二小子当土匪,刘京给捎回来的吃食,好几回都叫她给扔到当院了。

别看是土匪,刘京这小子还真有点儿犟脾气。日本人要收编他们这些土匪去打八路,刘京不答应,说都是乡里乡亲,不能自己打自己。日本人生了气,一个中队的兵包围了锥山。刘京带着六十多号人守着山腰的“一线天”,打了十天十夜,楞是没让日本人占了便宜。那天咱这庄好几个人都背着干粮,从后山砬子上爬上去,给刘京他们送干粮。臭泉子沟的刘勋他爹不就是那回把腿摔折的。

 

刘稳边上那个瘦高瘦高的是我侄儿,叫陆耀增,庄里人都叫他老耀。原来是龙王庙学校的校长,他第起儿上的就是日本人办的学堂。我这侄儿还真有点学问,是咱这沟里认字儿最多的,还能打算盘,小队年底分红算帐少了他不行。那年不知怎麽的就给关起来了,关了个是来月才放出来,一根绳子捆着送回咱这沟,说是当了“右派”。又说是这“右派”和地主都是一样的坏人,地主是剥削,右派是拿嘴骂人,那你说咱庄稼人哪个不骂人?骂人就成了坏人了?就跟地主一个样了?

其实听说他也没怎麽骂,就是说了句:“现在的先生都不好好教学生,学生也不争气,净考大鸡蛋,还不如日本人在这的时侯有个学生模样。”说日本人好是犯了法,要依我看这也不叫骂人!没带脏字哪能算骂人?

老耀不会种地,胳臂腿也没劲儿,庄稼活干的稀松二五眼。原来在龙王庙学校教书时还是个有能耐的人,现在回家种地就任屁也不是了。老耀人老实,平时不论干啥都往后躲,从不和人争个先儿,蔫不拉几地一天也没个话。嗨,要不是开会时批斗五类,就凭他那个蔫脾气配站在大前边?

 

我侄儿傍边那个剃光头叫郭汗青,这人不简单,原来也当过咱这大队的书记,是闹八路那时的老党员了。这人有个毛病,喜欢个摘花盗柳的,这沟里有点模样的老娘们都跟他有一腿子。四清时候,就因为这个毛病给掳下来,定了个坏分子,党也丢了。原来的老婆也气的喝了农药,自己带着一个大丫头没法过日子,又打黑沟那边娶回来一个媳妇儿,比他小二十来岁,跟他那大丫头上下不差嘛。这不又生了俩闺女一个儿,自己一家住在老郭沟里,把那沟里的地伺候的好着呐。

郭汗青一手好庄稼活计,在队里几十号劳力里边数得上排头的庄稼把势。耕地时他点种,耪地时他打头,割庄稼时那一扁担都能挑个二百来斤。上山打柴火,别人三天才打完,这郭老汗用不了两天,连柴火垛都码好了。他还识文断字,每年秋前估产,他拿眼一溜,手指头捏吧几下,就能估的八九不离十。

原先大伙儿都叫他郭老汗,后来闹了这事,大伙又都叫他郭养汉。他也不恼,还说他自己这个人本来也没啥大毛病,就是爱搞个破鞋。还说甚麽: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看见最靠东边的那个没有,就那个拎着鞋的。他叫郝占奎,是臭泉子沟里的人,也是坏分子,和郭养汉一个毛病。有回那沟里演电影,岭那边的一个闺女攀过岭来瞅热闹,那闺女长得俊,水灵灵地个大闺女。一直到月亮都出来了,电影也演完了,从岭那边来的人也都缕缕行行的回转了。郝占奎跟在那闺女后边看也看不够,一直跟到岭头上。那闺女尿急了,蹲在树影里撒尿,郝占奎过去就把人家闺女糟蹋了。那闺女回家一说,家里不让了,好几十人都过了梁来找他算帐,这小子也没含糊,抡着镐把把人家打伤了好几个,后来让民兵给绑的结结实实地,搁在大队东屋饿了好几天。这小子肉烂嘴不烂,非说是跟那闺女搞对象,民兵说他态度不好,这不就给定成了坏分子。

你问那闺女后来咋地了?郝占奎现在的老婆就是那闺女。有了这事儿,那闺女也嫁不出去了,两人年岁又相当,又都勤俭,挺会过日子,这就过了门。这倒好,还省了彩礼钱。那闺女挺心疼郝占奎的,每回批斗郝占奎时,她都带着水壶,饭烙子在一边等着,腰里还掖块毛巾,批斗完了就上去给郝占奎擦汗,叫人看着倒是怪亲热地。

你问为啥他拎着鞋站着?郝占奎挺能过日子,省着呐!听他说穿鞋在这站半天,太费鞋底子。他们臭泉子沟路不好走,净是石头,那沟里人穷,买双鞋不容易,所以每次挨批斗他都拎着鞋。

 

西边那个叫翟银山,定了个甚麽成分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投机倒把吧?

别看也五十来岁了,论辈分他得叫我六姥爷。这个玩意儿的脾气暴,打国民党的那几年,八路在咱这沟里挑兵,凡是十八,九,二十锒铛岁的都得当。那家伙一年走好几十个,没几天就听说牺牲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挑走的没回来几个。那时侯挑兵有个办法,不管是三丁挑一还是五丁挑一,这几个人都叫来聚到一家,光着屁股排成一溜坐在炕头上。外边灶坑里加进松木大劈才绊子,那炕头烧的滚热烫人,被挑兵的几个人谁先烫的坐不住,这次谁就去当兵。

翟银山本来能坐住,也许是来时喝了凉水,不留心出了个虚宫,这就被挑了兵。翟银山那熊脾气,不言不语地下了炕,到院子里找把砍柴的斧子,一斧子把正手的指头剁了一个下来。当兵没了指头,扣不了枪机,那还叫甚麽兵,就这样躲了当兵这事儿。

合作化以后,那化肥不好买,他自己跑到东北不知啥地界,没花钱先弄来了一火车箱子。在秦皇岛那疙瘩卖了不少,又雇了几辆大车拉回来好几车,这左近几条沟那年追肥用的化肥都是他弄来的。后来听说他从东北又给长城煤矿弄了不少雷管,也用火车往回拉,这回可犯了事,让人逮着一家伙关了六年。

 

腰里掖个喇叭的那个叫李东林,当过国民党兵。那年他才十五岁,他娘是瞎子,在家饿的动不了劲儿了。李东林到口里打短工挣粮食,遇到国民党挑兵,一人给十五斤高粱米,他托人把高粱米送回家就跟着走了。后来被八路俘虏了又放回来,听他自己说在那边队伍里让他当号兵,就是吹喇叭。现在大队有个甚麽事,还叫他来吹喇叭热闹热闹,他家任啥也没有,就是这个喇叭金贵,谁也别想碰。

你没见他就站在最西边,原先批斗叫他和刘京站一起,说是他们都拿过枪,肯定有血债。李东林不干,你听他说甚麽:“我凭啥跟他站一起,他算个鸡吧啥。他当的是土匪,我当的那可是正经国军!”

 

六爷的故事讲完了,我望着眼前的五类分子,发现了一个连自己都奇怪的事:原来我还了解五类分子的定义,怎麽让六爷把我给讲糊涂了。

 


版权:承德知青网、 杨树湾子 时间: 2009-4-6 8:0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