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岭沟山深林密,人迹罕至,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穷山僻壤,下乡插队的最后一个冬天我被调到这个小村子。

听这里的老人说这条山沟里有的是山鸡子,平时都钻在榛棵塘子里找食吃,一遇惊动就嘎嘎叫着飞起来,或飞过墚去,或飞出不远就一头扎进另一处榛棵塘子藏起来。又说山鸡子比傻狍子还傻,下大雪的天头,上山溜达一趟,就能从覆满厚雪的草棵子里揪着尾巴抓出好几只肥的都飞不动的五色斑斓的山鸡来。我心里暗暗想:说不定今年冬天我也能从榛棵塘子里揪出两只山鸡子,去了毛,扒了膛,扔在很久不见油星的锅里,添上两瓢水,点上火,叫上几个一起下乡的同学,打开一瓶红粮大曲,围坐在炕头上,闲扯一会淡,剩下的事就是等着吃了!

还没等到下大雪,分的口粮已经吃光了,我被饿的头晕眼花的逃回天津的家,终于没有等到山鸡子钻进雪堆等着我去揪尾巴的那一天。转年一开春,我心里惦记着上山抓山鸡子的事儿,赶在耕地前回到队里。秦皇岛的班车开到驮子岭下时,已经是晌午时分。我在沟门口下了班车,扛着人造革的手提包往沟里走。坡上的山杏花刚开,那一片片的灌木丛也泛出青色,阴坡上的残雪还没化净,每年这时候山鸡子都跑到阳坡上找食吃,很容易发现。我一路上东张西望的在那些灌木中找山鸡子的影子,这山里的人果无虚言,十多里的山路上,我的脚步声竟然惊起了七八只肥的都要飞不动的山鸡,拍着花翅膀,拖着长长的尾巴,嘎嘎叫着从一个墚头飞到另一个墚上去。雪快要融尽,从雪堆里掏山鸡子那只能是明年冬天的事了。

青龙是满族自治县,这一方百姓中多有满族遗脉。早些年间这里就是满人胡服骑射的塞外猎场,至今还保持着狩猎的习俗。我插队的这个庄子里有好几杆打猎用的枪,没有双筒和快枪,都是清一色装火药铁砂的古老的土枪,老乡们管它叫蓝火炮。找庄里人借杆蓝火炮上山,不管怎麽说也得打几只肥山鸡子。

    回到我住的牲口棚里,放下旅行包,赶快煮了半锅秫米粥,就着刚从家带来的炸酱好歹吃完了饭,就跑到队长家问他借蓝火炮。队长用尾音向上挑着的东北话问我:“你也好喜这个哪?”用手指了指东屋。蓝火炮就挂在东屋墙上,这大概是继弓弩刀剑这些冷兵器之后的第一代的发火兵器吧,六尺长的枪苗子被固定在自制的核桃木枪托上,靠近枪托的地方是铸成六边型的枪身,朝上的一面上焊着一个铜制的入火口,是放硫磺炮子的点火装置。击发炮子的弩机是生铁铸的,用手掰开后,安上炮子等待击发。真是古老的兵器配上古老的狩猎习俗,而我要体味的正是这种古老的感觉。

我爬上北山的阳坡脸,站在一棵大檗椤树下,用火药葫芦顺着枪口灌进火药和铁砂,用探子捣实,用一根黄荆草的梃子伸进枪管里堵住铁砂,防止它滚出来。掰开弩机,在火口上安上炮子,又轻轻的把弩机压放在炮子上,万事具备,只待一击了。我平端着蓝火炮,沿着山坡上细细的羊径蹑手蹑脚的走着,眼睛盯着每一片灌木丛。不远的地方一丛灌木霍然一动,一只被山里的人们叫做长尾巴帘子的灰喜鹊飞了出来,也是嘎的叫了一声飞向对面的松山上去了,这山里的鸟真的很多,有不少我都叫不上名来。这些鸟很漂亮,叫声也很婉转悦耳,只是太小了,没有甚麽肉。

转过了两道山梁,山鸡还没见到,日头已偏晌,攥着枪的手也汗渌渌的,脊背上一阵凉飕飕的不舒服。我沿着山脊向西面松山溜达着,突然身旁呼噜一声,眼见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山鸡噗噜噜的飞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来,这只美丽的鸟已经飞出老远,盘旋着落在对面的山坡上,还在嘎嘎的叫唤。我盯住它落脚的地方,下沟上山的追到对面的山坡,好不容易爬到离它还有两丈远,枪还没举起来,这狗日的又嘎嘎叫唤着飞回原来的山坡上。整整一个下午,我跟着这只山鸡子上山下山跑的腿儿都细了,一枪也没放成。太阳落山了,我冲着对面山上还在嘎嘎叫唤的山鸡毫无希望的轰然开了一枪,我知道,蓝火炮的射程没这麽远。

连着几天,我都在山上追山鸡,周围的山上都追遍了。山鸡见的真不少,每天都能遇到十几只,一共开了两枪,还都是下山之前漫无边际的,向想象中的山鸡搂响的警示枪,直打的松树挠子刷拉拉的响,可恶的山鸡还是嘎嘎的飞着叫唤着不肯让我打下来。

耕地了,早出晚归,累的半死,我也没精神再去理那些狡猾的山鸡子。

一个月以后,这一沟的地终于耕完了,没有甚麽活计,就等着下雨出苗了。耕地的这些天,那些山鸡子还是在山坡上嘎嘎的叫唤,还是在两座山中间飞来飞去的忙活着,我想把它搁锅里炖的念头又涌动起来。上龙王庙集上买火药和铁砂花了我两个月的灯油钱和烟钱,回来擦枪,把火药放在炕头炕干,铁砂装在皮葫芦里,明天上沟里打山鸡去!

还是在山上爬来爬去地瞎忙活了几天,裤脚和鞋帮都磨的起了线毛,可还是连个鸡毛也没打着。总是你还没爬到有效射程,狡猾的山鸡子就先发现了你,叫唤着飞走了。它飞的是直线的弦,我一上一下爬的是弯曲的勾股,每次比它多运行两三千公尺,照这麽个干法非累死不可。我坐在山坡上喘着气,望着山那边的灌木丛,盘算着怎麽才能接近这狡猾的山鸡子? 

这里的老人都说山鸡子傻,我看这些东西比我还精,要是让它打我,可能已经打死好几回了。胡思乱想自有胡思乱想的好处,从茂密的灌木丛想到上中学时侯在六里台天津大学操场上挖的战壕里玩打仗,用柳条编成伪装帽戴在头上。

突然想起的伪装让我茅塞顿开。第二天早上,身上披着草帘子,枪上绑着松挠子,吃完棒子面饼子又上山了。早晨听见南面松山上有山鸡叫唤,我径直奔南山松山爬去。冬天的山鸡常在松山里捡松籽吃,耕完地以后,这些东西又常在刚耕完的地里刨苞米种子吃,刚耕完的地里没有隐蔽物,到容易发现这些一点也不傻的山鸡子。

我贴着灌木丛提着气走着,刚爬过南山梯田就看见一只花团锦蔟的雄山鸡正在刚耕过的地边上找土里的玉米种吃。我一时紧张的呼吸急促,连忙低下身子,轻轻搬开压在炮子上的机头,顺势趴在地上,眼睛盯着那只山鸡的动静,一点点地向前移动。伪装真的奏效,我已经爬到地边上,离这只山鸡只有一丈多远了,这个傻东西竟然还没察觉,它大概以为这渐渐靠近的物件真是一捆草。

枪伸出去,几乎顶着山鸡的屁股了,在紧张和一种终于获得了的兴奋中我搂动了扳机。轰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我从这瞬间腾起的硝烟中看见一片片彩色的羽毛在空中飞舞,这只硕大的山鸡腾然飞起,在几尺高的地方划了一个短短的弧,砰然落地。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褪了毛的山鸡顺着锅边出溜了下去,灶坑里火光熊熊,炕上饥肠辘辘。熟了!熟了!黑色粗砂盆里盛着那只肥大的山鸡和漂着一层油花的汤端了上来,几只手争先恐后的撕开了这只久已不见的肉食。填进嘴里的鸡又被吐出来,大伙都清楚的听到别人和自己的牙被枪砂塥的喀嚓一响。

Put it on may tab! (记在我的帐上)忘说了,我怕打不死它,这一枪里装了两管火药和两管枪砂。

以后的日子里,我又打了几只山鸡子。肉也没少吃,枪砂也没少塥牙,有一颗牙还被塥裂了。四十多岁的时候,这颗为吃山鸡子受伤的牙终于先于别的牙败下阵来,在它让出来的空旷的牙床上,留下了我二十三岁那一年胡服骑射的记忆。

 


版权:承德知青网、 杨树湾子 时间: 2009-7-15 15:2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