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总医院主楼的十三层落地式窗户前,那巨大的玻璃窗就像一幅画框,透过这画框可以俯视到多半个和平区的街景。从记事的那天起我就在这片街区里生活熟悉这里的街道树木和那些西式小洋楼。

    呈现在眼前的街区已经面目斐然棋盘交错的街道已然看不到了。这些老的街道和伴随它们婆娑的路树一起,消失在巨大的钢筋水泥砌块里。这些砌块杂乱无续的分布在原本熟悉的美丽街道上,在中午太阳的烁耀下砌块的阴影把委蛇诗意的小街斩成段段碎片又随意抛洒在那些水泥砌块还没来得及占据的狭小的缝隙里。

我无聊的移动着目光扫视着这已经变得陌生的街区更加无聊的扫视着这一片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变形金刚似的水泥砌块。无聊的砌块加上无聊的心情我心里在默默的想着如何能冲出这种无聊的纯粹。不远的地方在这片陌生的水泥砌块中终于出现了一点期盼已久的熟悉:老教堂那墨绿色的三座尖顶。

这是一座哥特式建筑的教堂棕红色砖墙和三扇永远紧闭着的黑色铁门,包围着那座大厅和那三矗古老的钟楼。三座巨大的灰色十字架,象树桩般生在坟一样的钟楼顶上不同于拜占廷式教堂的城堡式建筑,那坟冢一样的圆顶钟楼上镶嵌着神秘墨绿色的瓦这就是我小时侯熟悉的老西开教堂。   

少年时,我常和院里的伴儿一起绕过这棕红色的砖墙到老教堂旁边独山路深处的蛐蛐市儿上买蛐蛐。每当走过这神秘的教堂时我都有一种神圣中带着一丝恐惧的感觉。望着高耸的绿色钟楼听着钟楼上的礼拜钟声偷眼看着穿黑色教服带雪白色馄饨帽的修女从后院阴暗的墙角,幽灵般的转出来的时候我总是和我的伴儿象逃开瘟疫一样的跑开。这时的我,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奶奶讲的教堂里的神甫修女用手拍拍小孩的脑袋小孩就迷迷糊糊的跟他们走进教堂,心脏被作成迷魂药再涂在手上用来拍别的小孩。

“拍花子”是那个年代大人们常拿来吓唬小孩并规范他们行为的心理上的妖魔,有如大灰狼和鬼在孩子们心中的可怕形象。真不知道从甚麽时候开始,洋教堂的阴森可怖,如此强烈的留在天津人那本已脆弱的心理中。被火烧过的望海楼教堂依然在狮子林桥头站立着,西头的那座义和团总坛吕祖堂,也已经淹没在那些水泥砌块中,眼前的老西开教堂和我的童年已然都是旧日的故事了。

原本带着神秘的教堂在那一段日子里终于失掉了神秘的色彩,并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麽的人群簇拥在教堂前的宽阔广场上,颠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前方窥望着。教堂正门前的花墙下搭起一座台子,是那个年代人们最熟悉不过的批斗牛鬼蛇神的批斗台。1893年的巴黎巴士底监狱前有过这样的台子,1917年的莫斯科红场上有过这样的台子,1923年的湖南乡村到处都有过这样的台子。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断头机处死在这样的台子上,沙皇尼古拉.容罗克被绞死在这样的台子上,湖南的地主乡绅也被杖毙在这样的台子上。今天,这座让人们脸上露出新奇亢奋,心中战悸着莫名恐慌的台子上,站着这座教堂里的神甫和修女。

到处可见的批斗场面,不会再让人们感到新鲜,今天聚在这里的人只是借这从来未有的机会,来窥探一下这座熟悉却又神秘的大房子里到底有些甚麽。几个黑袍白巾的修女浑身颤抖地站在那座临时搭起的示众台上,被身边当时最流行的那片黄绿色和红袖章淹没着。她们的信仰,她们的肉体都在经历着炼狱的磨难。思维简单的人们从一部电影里看到了天主教堂是国外间谍的藏身处,是颠覆社会主义国家的特务机构。人们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仿佛看见在面前这个大房子里的种种魑魅魍魉,听见了每天深夜里从这阴森的教堂后院传出的特务发报的滴答声。人们在自己的这种想象中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当时流行的口号声顿时此起彼伏起来。

那张台子上的红卫兵在激昂的人声中变得格外亢奋,歇斯底里的抡起手里的武装带,带着呼啸打在最前面的修女脸上。

“我的上帝!!”的一声惊呼,从人群中传出。这惊恐万状的声音,带着对上帝的虔诚,对万物的悲悯,在那个被扭曲了爱和憎的人群里引起一阵骚动。片刻间,那个位文质彬彬的女士,那位虔诚的教徒,被数十只粗暴野蛮的手抓起,在人们头上的那片朗朗乾坤中,像接传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瞬间便被扔到了那座阴森可怖的台子上。

这个满面泪水的女人被反剪着双臂,头发散乱着,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恐惧,那张被恐惧扭曲的脸上不再有上帝,不再有散满玫瑰花的灵程,也不再有响着钟声的天堂。她的眼睛已经变得浑浊茫然,无助地望着台下的人群,人们几乎都看见从她那被牙齿紧咬着的唇角上,淌下了一丝鲜红的血。

一声颤抖的钟声从塔楼上传来,所有的人都被惊的浑身一震,有些人想偷偷离开这个吉凶莫测的广场,当他们转身发现人群的外边早已被黄军装和红袖章团团围住时,那种恐惧随着停住的脚步,在他们的心理上再一次加深了。钟楼上带着红袖章的胳膊牵动着钟绳,继续儿戏般地敲响那三口圣钟,那钟声颤抖着向远处,向天空,向所有人的心里传递着,传递着那种失去了神圣的感应,传递着荒唐和愚昧的世间罪恶。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以后,远避的人们又悄悄回到这个古老阴森的大房子前,塔楼上的钟再次敲响了,那扇黑色的大铁门也赫然敞开。一队新的信徒们在旧日信徒们的目视下,肃穆地走进这座大房子,走近自己的信仰,走近他们心中的主。

圣诞夜,并不理解上帝是谁的年轻男女们,像追赶一切时尚那样,在月升的时刻来到这个大房子前。他们并不知道圣母玛利亚和基督间的渊源,也不晓得复活节到底是谁死而复活。他们不知道五饼二鱼的故事,也不清楚玛呐是为何物,甚至在那幅《最后的晚餐》中找不出哪一个是出卖基督的犹大。

但,他们来了,和那些侍奉主的信徒们一样来到这个大房子里,来到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古老建筑前。也许他们和我一样,只是在欣赏这座美丽的哥特式建筑,也许他们把已经充填进西方意识的思维,在这个大房子里得以丰满。

但,他们不会知道,在很久前的一天,有一位弱小无助的文雅女性,一位虔诚的教徒,被祭在这神圣的教堂门前。她那被军用武装带打破的嘴角里流出的那缕鲜血,就像天堂里的玫瑰花一样红的刺眼。

这座美丽的哥特式教堂,渐渐隐冉在那片血红的夕阳里了,金色的光芒留在那墨绿色的钟楼顶上。望着远处那座古老的精灵,心中浮现出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人间的美丽是永恒的,犹如人的信仰,犹如世间万物,犹如亘古不变的真理。


版权:承德知青网、 杨树湾子 时间: 2009-4-20 14:5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