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芋或红薯或红苕, 其实都是一回事, 学名是番薯。本是非洲几内亚莫桑比克一带的天然植物块茎,不知什么时候由西域传入中国,成了中国人的食物。

    山芋亩产近千斤,属高产农作物,植法虽复杂一些,却没有动摇它在中国农村里不可替代的地位。下乡时,村村队队都种山芋,既是祖上的遗训也是生活的需要。种高粱谷子亩产只有三四百斤,人多地少,这点粮食当然不够吃。山芋随便种种便是千斤的产量, 尤其它的成熟期又早,每年六七月份便有新山芋成熟。有了它,夏荒的窘迫便减轻了许多,毕竟它还是人能吃的东西。

    青龙人称山芋为红白薯。每年芒种前,所有的大田作物都已植毕,向阳的山坡地上留下的片片班驳地块便是准备种薯的。时到夏至,苹果花将谢了,村子边上的薯炕便清烟缭绕,生产队开始育薯秧子。象家里的土炕一样,卵石垒起三尺高的北墙和东西两侧的坎墙形成坐北朝南的炕围,石板铺的炕面上铺了一尺多厚的沙子。南面的墙略矮些,北面的墙略高些, 形成两尺高的落差,这就是薯炕。

去年留下的光滑顺溜的,乡亲通常说作滑腾的红薯种一筐筐的从小队的薯井里吊上来,又一个个的摆放在还未生火的薯炕上,摆放也有个讲究:去年刨薯时连着薯秧的一头是根,还要冲下,另一头是梢,冲上以生新芽。摆放好的薯一溜溜整整齐齐的立正站着,煞是好看。河套里担来的细沙,均匀的撒在这整齐的薯种上,一层一层的直盖到薯种上面敷满一寸厚的沙土才为合适。

几根树干架在南北墙头上, 黄荆草或是谷草编成的帘子盖在上边挡风保温,炕下面烧火加热,炕上面撒水保墒。一天两次的忙活个三四天,从草帘子的缝隙间便可隐约看到红薯的绿中透红的新芽从细沙中钻出来。新出的芽长的风快,再过三五天就长到半尺长,梢端已见两三个叶片,这就是成熟的薯秧了。

妇女劳力围坐在薯炕上把新芽掰下来捆成把,仍然放在薯炕上盖上草帘喷上水,说是刚掰下来的秧子要缓上一天再栽,因为缓过的秧子栽上不烂根。几乎被榨干养分的薯种变的又蔫又柴,薯的精华已然在薯秧子的孕育中消耗贻尽,仍然舍不得扔,每户几斤的分下去,在十八饮的大锅里煮熟,便是当天的饭。这种生过秧子的薯栽子又叫薯姥姥,薯的精脉已被新生的秧子吸尽了,只剩下形同糟泊的粗纤维,吃进嘴了只像在嚼一根麻绳。

理论上红白薯适合沙地生长,其实青龙的土地几乎都是沙地。平整些的地当然舍不得种这些不顶呛的东西,于是红白薯自然被流放到更贫瘠的山坡地块上。红白薯是埯种,不同于大田先行播,然后再间苗。用镐培起比种高粱苞米更宽大的垄,抹秧子的人食中两指持秧叶的一端,再以拇指护住秧子的前方,由后向前顺势抹去,将秧子抹入埯中。几里外的山下挑来的水被仔细的浇灌在埯窝里,人们跪行着用手把浇过水的埯用土封上。几天以后,当肩头已被扁担磨出血筋,膝头也跪的疼痛难忍时,薯终于栽完了。

颤巍巍的嫩叶片在风中鲜灵活现的站立在山坡上,它的根静静的潜藏在本就没有甚麽养分的瘠土中。秋天的时候,它会被从土里再刨出来,饥饿的山里人期待着这细小的根茎的膨大和裂变。

夏雨的滋润,薯秧子渐渐长大了。当秧子长到两尺长时,要翻一次秧子,理由是防止伪根扎到地下,影响了主根生长。然后,牲口拖着耠子把垄沟里原本不多的土翻起来最后一次培到长着薯秧的垄台上。

人事已尽,天命攸知?

农历六七月青黄不接时,红白薯成熟了。

出薯的日子几乎是山里人的节日。男人扛镐,女人孩子背筐,七沟八岔里笑声相闻。

按每五斤红白薯顶一斤粮食算,人们认领认扣的把这些原本算不上粮食却是救命的食物,肩挑手提的搬进风雨飘摇的茅草屋。值此,开始了三个月的红白薯大餐。去年的小米和苞米高粱早已吃尽,今年的正经粮食还在地里不紧不慢的抽穗灌浆,眼前的日子就仗着这每户几千斤的红白薯了。

记得小时侯渡荒那年,也是每到这个时候,民园体育场前的广场上便拉来几十车山芋,以赦饥荒。一家几十斤的山芋,经常吃的还没过瘾,便已经吃完了。

青龙的红白薯是扑天盖地的,我们五个人的青年户分到三千多斤,在堂屋里堆的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整个的薯用井水洗干净扔进锅里,在火的历炼中变成支撑生存的食物。切碎的薯放在砂盆里,撒上一把盐便成了佐餐的盐精。从秦皇岛托人买来的一瓶虾酱,每次一小勺的添进半锅汗罗卜汤里,这就是青龙大餐:红白薯 + 卤虾熬汗罗卜汤。

这一段大约三四个月的时间里,绝不见一粒粮食,红白薯是这段时间的唯一食物。

红白薯的成分大约有60%的糖和20%的粗纤维,余下的是水,少有蛋白和脂肪。每顿饭一个人都要吃上十几斤的红白薯,到了地头干不上一蹦子活,撒两泡尿,肚子又饿了。而下一顿,再下一顿,再再下一顿依然是红白薯和卤虾汗罗卜汤。

晚上,几个人趴在炕沿上吐酸水,咬一口老乡给的咸菜疙瘩压一压,喝一瓢凉水稀释一下胃酸,终于心无杂念的睡了。在这三四个月里,除了红白薯谁还能有别的杂念。

太多的红白薯便用从老乡家借来的切薯刀切成薯片,扔到房顶上晒成薯干,以备交公粮。切薯刀是一只装了一条铁片的条凳,一个用铁轴固定的木把握在手里,一下一下的把生的薯从铁片和条凳间半指厚的缝隙中挤出去。于是,在一次一次重复的动作中,半指厚的薯片散落到条凳下的笸箩里,再被扔到房顶上去晒。

我在城里也曾经吃过这种晒干的薯干,没滋没味的很难下咽。直到今天我一直在想,我当年晒的薯干最终被谁吃了?

蒸熟了没吃完的薯被放在窗台上晾晒,原想回天津时给家里人带上点山里的特产,可是没有一次能晾到最后,半干不湿的时候便被充饥了。

眼看着苞米高粱谷子快要进场了,听到有人说:可算有正经粮食吃了!

人们吃了三四个月的红白薯,也静默了三四个月。是人岂能无欲?只是无奈罢了。

商纣奢侈无度,兴酒山肉海,其实他也会厌逆到终于作呕。中国也被美喻为食文化天下第一,可是天天让你只吃龙虾,作呕的必然是你。山芋偶而也被说成像栗子味,但连吃三个月栗子的人也难免会生寻短见的心。当你没有别的选择时,古刹戒台下的素餐可能是最好的食物。

我已经不再吃山芋三十多年,也许是当年吃的太多,也许是人生自来草料有限,我已经把一生中的山芋都吃够数了。

我害怕红白薯,却记住了它曾是让我活下来的食物。我拒绝红白薯,却忘不了它和我在青龙的那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