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诊所见:“肺动脉瓣听诊区3级粗糙吹风样杂音,伴有明显震颤,心尖部持续性猫喘。”

临床诊断:肺动脉瓣狭窄。伴有双心扩大。

治疗方案:尽快施行心脏造影,确定狭窄部位及狭窄程度后确定手术方案及日期。

入院证开完了,我特别嘱咐主管这个病人的住院医师:

“山里来的,穷!尽快安排手术,减少点儿费用。”

一通电话,给各相关科室的哥们:

“明天早上我这有个病人去造影,女的,16岁,我的老乡,哥几个多关照了!别你M的废话,我老家的亲戚,给我仔细着点儿!”

“食堂!谁呀?我靠!是你小子!从现在起,给我这的12床每顿送两个人的饭,记我名字,发工资给你!不用?呵,够哥们,替我省钱了!”

“化验室!姐几个,12床是我的亲戚,给哥们省点啦!谢谢姐几个!”

 

昨天上午我出门诊,病人不多,有几个熟识的好歹看看就处理完了。闲的难受,看几页老主任写的胸外科手术图谱,给老先生挑挑文字上的毛病。

一声:“别进去!挂号了吗?”护士小姐在走廊里喊得嗷嗷的。

50多岁,衣衫破旧,满面沧桑的汉子,已经半个身子挤进诊室的门了。回头胆怯地回答:“我们是从老家来的,给闺女瞧病,那先生都在哪着?给引个道儿成不?”

我止住护士的责难,招呼他进来。病人跟在他身后,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大约十五六岁。一身士林蓝的新衣服,罩在她瘦弱的身上,两只俊秀的眼睛,忽闪闪地巡看着诊室里所有的东西。

“咱是迁西的,这闺女起小就赖巴,三天两头总闹病,唐山的先生说是心有毛病,他们瞧不好,叫上这来找好先生瞧瞧。”

X光片子上,肺动脉的膨出程度已经三级,明显的双心室肥大,右心为主。心电图显示右心绝对高电压。诊断很明确:先天性肺动脉狭窄。

我开了住院证,告诉护士这个病人收在我的组,先不交住院费,等诊断清楚再说。

 

中午,门诊的活干完了,回病房吃饭。

护理部水牌上见到那个叫田杏的名字排在12床。端着饭盒进了她住的病房,女孩子正坐在中间深陷的钢丝簧的病床上,手里捏着个已经干裂的棒子面饼子,一头已经啃了几口。那个山里汉子站在地上,见我进来,慌乱地凑过来问:“您是早先给我闺女瞧病的那个先生吧?咋看着挺面熟的。”

回头夺过跟在后面的住院医生的饭盒,连我的那个一起递给那个山里汉子:“你们爷俩先吃这个,晚上有人送饭来,别客气,给就吃!”走出病房时,心里想:“四个馒头,两盒菜,够吗?”告诉依旧颠颠地跟在后面的住院医生:“你,再找两个馒头去!”

一个小时后,我再进了这个病房,住院医生紧随。

女孩子已经吃完了饭,坐在深陷的病床上,对着手里的一块小镜子,用一把断齿的木梳,把青黑色的头发向后抿的光溜溜的。见我进来,赶紧把小镜子藏到身后,脸上露出羞涩却灿烂的笑容。那个汉子急忙站起来,用山里人那种生硬却真诚的语调招呼进来的我,还转身把他坐的那张凳子搬到我跟前,要我坐下歇歇。

这种熟悉的朴实,久违的真诚,让我一下子想起那片山,那片黑蒙蒙的老林子。迁西也是燕山山脉,和青龙比邻,他们是兰若院那块的,离我的杨树湾子就隔上三座山。

住院医生嘱咐女孩子平卧,再次查体以便补充病历中文字上的缺漏。医生查房时的规矩是不可以在病人面前坐下的,我站着,看着住院医生为那女孩子查体。

先天性心脏病的患者,只是心房心室和瓣膜的结构发生畸形,生理和心理发育并不受影响。女孩子用手揪住那蓝士林色小褂的下襟,只容许住院医生拿着听诊器的手,从她衣服和身体的缝隙间进入,听任那钟式听诊器的听头在她隆起的胸前移动或片刻的停顿。女孩子的脸羞的通红,捉着衣襟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感觉的到,这是一个与所有女孩子毫无二致的青春生命,一样地娇媚,一样地蓬勃,一样地渴望美好,也一样地拥有羞涩的权利。

我把手平触在她胸前肺动脉瓣听诊区,一触间,我忧虑地发现:一阵阵像猫的喘息那样的异样震颤,从那具青春躯体中挤压出来,这是肺动脉极端狭窄的绝对征象。

我思考着手术中的一切可能,思考着那先天狭窄的肺动脉,在手法改变狭窄之后要承受的巨大压力变化,思考着麻醉意外,思考着心血管造影的无可避免和造影时可能的危险,思考着与这个女孩子生死犹关的一切。

 

第二天早上查房,那个女孩子的床头桌上摆着豆浆和油条,还有四个茶鸡蛋。

女孩子的父亲,那个朴实的山里汉子悄悄的和我说:“是一个推车的他叔送来的,说我们是你的亲戚,怎么给钱也不要,还说中午还送饭来。”

我笑了笑,面向女孩子问:“睡的好吗?早上这顿饭先不要吃了,等做完检查回来再吃吧。”女孩子那张脸上,显出些许我并不愿意见到的感激神态,喃喃低说:“睡的好,也吃的饱,打昨天来这,都吃过两顿白面了。”

吃过两顿白面!这个女孩子打下生就在那贫瘠寒冷的不能种麦子的山区,从小就吃着玉米高粱谷子,从来没见过白面。昨天中午和晚上的馒头,竟是她十六年中吃过的有数的两顿白面。

 

上午的例行手术,我做的很快。

我想快一点结束手术,想快一点得到那个山里女孩子心血管造影的结果,想快一点为她解除肺动脉瓣的狭窄,让她能够健康的走回到那片山里,哪怕还是再回到那见不到白面的贫苦的山里。

12床病房的门口,护士正手脚麻利地收拾床单位,我心里一紧,一种不祥感推着我快步奔过去。

那张她住过的深陷进去的病床空着,她用过的被褥单子已经更换掉了。只有床头桌上的豆浆和油条还在,冷却的、毫无生命的,在默默地等待着什么。

造影剂推入后的几分钟里,世界上一切都在正常运行着。每分钟60张片子的速度显示了她肺动脉圆锥部分的狭窄已属极度,那最为险恶的狭窄后扩张形成的涡流血液动力学,终于在几秒钟后,催垮了女孩子脆弱的心脏代偿能力。

8秒钟的瞬间,女孩离开这个世界,独自地走了……。

 

中午的餐车从走廊那边推了过来,六个馒头两饭盒炒肉片,摆在最显眼的地方。那是她和父亲的午饭,也是她16年生命中原本还可以吃到的第三餐白面馒头。

食堂送饭的哥们站在门口,一脸诡异的神色,我听见他低低地说了声:“我靠!”

那位父亲,那个忽然显得无力而衰老的山里汉子,双肩颤抖着饮泣着,慌乱而漫无头绪地收拾着女儿的遗物。

我看到了兰色包袱皮里,女孩子另一身褴褛的衣裤上面摆着那片她曾经照过的小镜子,这个与所有女孩子一样青春美好的女孩子曾经照过的那片小镜子。

还有,还有床头桌上,16岁,叫田杏的山里女孩子没来得及动过的已经凉了的豆浆和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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