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下的花池里有三株小草,是从青龙山里移来的。其中的一株已经萌出了绿色的花蕾,那花蕾表面上满布着一层细细的绒毛,这细细的绒毛竟然也是绿的。像公鸡脖子上的翎毛形状的绿色叶片,在小巧嫩弱的花茎上互生着,似乎在向上托举着那泛出奇怪绿色的花蕾。我望着这嫩绿色的花蕾,感到一阵阵的生疏,这就是青龙的散了花吗?

晨起,暖暖的阳光透过兰色玻璃洒进屋子,照在那三株小草上。我惊喜地发现,昨天还是绿色的花蕾悄悄地从那紧裹着的花心里泛出了犹如朝霞的红晕,那绿色中突然潜出的红晕像是含涵着一种蓬勃的生命活力,把原先紧裹着的花蕾涨得吹弹欲裂。我把细如雨雾的清水,轻洒在那三株小草上,那清凉的水湿润了松软的土,湿润了叶片和花茎,也湿润了那泛出红晕的花蕾。

阳光,土壤,水,还有我那带着百转乡情的凝望,孕育着这三株几天前还生在山野中的小草。整整一天,我不断地走到窗边,去探望这几株娇弱而又野性的山间小草,期待着那花蕾的萌开。子夜,那娇小的花蕾终于变幻成了那种永远难忘的红色,是那种我熟悉的红色,是那种常常流连在我梦境中的独有的红色,是那种只属于青龙散了花的艳丽无偶的红色。

当阳光再一次照进窗子时,那株小巧的散了花终于绽开了鲜红的瓣,另外两株的花茎上也萌出了依然绿色的花蕾。我单膝蹲跪在这几株小草面前,就像凝视着熟睡中小女儿丢丢的梦靥,柔情恋恋地不忍错目。眼前的红色渐渐化成一片云霞,我的脸颊上似乎感到了一丝丝风的拂动,那是青龙山里的风,是每逢散了花开的时候,那山谷里醉人的风。我的情感,我游子的心,在这醉人的清风中再一次回到了燕北山乡的春天。

布谷鸟已经叫了好几天,那粉红的野山杏花,雪白的野梨花相继开遍山野,荒嵴的山坡上还是看不见散了花的影子。等到那黄色的苦菜花把山坡点缀得如影如幻的时候,细心的人才能从山崖下石缝间的腐土中,发现散了花那细如柳丝的茎偷偷地伸出了一两片叶子,含羞带露地从密如牛毛般的乌拉草丛中钻了出来。初萌的散了花毫无出奇之处,就像几棵最普通的小草一样,不声不响地依偎在一起,向着阳光悄然地生攀着。

这已经是谷雨时节,那随风潜入的蒙蒙夜雨把山坡沐浴的湿漉滑腻。岩石上那青绿色的石花,急急忙忙地伸展着苔藓样的身影,把毫无生气的灰色石矶笼罩上一层生命。野芍药的根茎上已经钻出几支粗大茁壮的紫芽,挂着露水在春风夏雨中飞快地伸长着身子。榛丛也生出黄绿色的叶,连那乌拉草也把细小的白花不失时机地开放了。只有散了花那细细的茎上刚刚长出几片细小的叶,那令人担忧的花蕾还深藏在心里,犹如处子。

坡地上的耕地已经种上了庄稼,一连几夜的好雨随着那暖暖的南风如氲如氤地滋润着满坡的草木。似乎就在一夜间,也似乎就在我期盼的梦里,那满山坡的散了花终于绽开了。青龙的散了花是鲜红鲜红的,红得像血,红得像天上的霞。散了花是五瓣花,绽开后的花瓣像花茎方向弯曲过去,把顶着金黄色花粉的蕊从花心里裸露出来,也把自己的美丽展示给春天。散了花有两种,一种有卷曲的花瓣,还有一种的花瓣是挺直的,山里的人依花瓣的形分别叫她们“卷了花”和“散了花”。这是两个依形而定的最朴素的名字,朴素地就像这山里的人,就像这山里的雨,山里的风。

    山里的很多小花草都没有名字,她们实在是太平凡,太常见了。这些小花草年复一年地顽强生长繁衍在嵴土中,依照自己的生命法则完成着花开花谢,萌生和枯萎的全过程。不与物争,不为己悲,甚至不在乎人们是否知道自己的名字。

耪头遍地时,每到歇一绷子,我就用树枝挖开泥土,寻找散了花的根。那是一块小小的球茎,像农家的青蒜一样,一层层地包裹在一起,那纤细嫩绿的茎就从这奶白色的根茎中萌生出来。一位乡亲告诉我这根可以吃,春荒的时候,断了粮的人家就挖这小小的根,添进那没有几粒粮食的稀粥里一起煮熟,用以果腹。我也挖出一捧这种小草的根茎,划拉一把柴火,盖在这些草根上边,背着风点着了火,看着那原本牙白色的草根在火里变得焦黑,发出一股股的香气。烧熟了的散了花根就像烧熟了的土豆,饱含淀粉的根片滑腻腻的在嘴里翻转着,有一股清香,还似乎藏匿着一丝丝的甜。

那边地头上躺着的队长爬起来,又招呼干活了,我急急忙忙剥去一个花根那焦黑的外皮,把里面的一层层已经烧熟的根片填进嘴里,剩下的花根混着泥土和已经熄灭但还带着温度的柴炭一同放进上衣口袋里。我不时的在一垄耪到头时,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焦黑的草根,捻去外皮,把那牙白色烧熟了的根块放进嘴里。也许是挖的散了花根太少了,只有十几个,还不能够让我有充饥的感觉,那被淀粉刺激而出的消化液反倒让我更加饥饿。

听老辈人说散了花的根是一种药材,叫甚麽“百合”。是了,那一片片包绕成球茎的散了花的根,原来就是本草纲目中可以调和诸味,温补三焦的野百合。和山坡上那些数不清的野花一样平常,却开得艳丽袭人的散了花,竟然就是万花之后——百合花的塞外异种。

一个描述陕北风情的电视节目中浓墨重彩地赞美了陕北名花——山丹丹,那五瓣的花形,那纤细的茎,那在山风中摇曳的身形,还有那艳丽无双的红色。我惊喜地发现,那久闻其名,未见真颜的山丹丹竟然就是青龙山里的散了花!散了花,山丹丹,百合花。花中的平民与贵族,其实都出自那远古一脉,都出自野百合那细小的球茎。

品种繁多的百合登堂入室,向人们祝福着百事天合,吉祥如意。英室贵族的旗帜上飘扬着百合花的族徽,踏平土尔其高原的罗马军队的士兵盾牌上雕饰着金色的百合花,意大利地台上大理石雕成的百合花坛,一切高贵的色彩都赋予了原本也是野花的百合。东洋人喜欢标新立异,用无水栽培法在若干年里培育出香水百合等名种,也在花店里卖到几十元一株。荷兰的国花郁金香,比利时的风信子其实都是野百合的变种,经过人工的栽培,幸运地改变了本来的面貌,成了花卉中的贵族,乘着波音飞机渡海跨洋地传到世界的每个角落,被人们供奉在清水雅器中。

人们的餐桌上摆上了西芹百合,中药汤剂中的百合也换成了园栽品种,不再是野生的块茎。补品中的莲子百合也把那巨大肥硕的百合根茎示人,不再是那些小得像指甲的牙白色的球茎。

山丹丹依然是野生,却有陕北那高亢委婉的信天游百年传唱。西北歌王——王向荣的一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惊服天上人间,连那些没见过山丹丹花的人们,也不得不相信山丹丹是世上最美丽的花。很多陕北女娃的名字叫山丹,这是黄土高原上最娇美的名字。

只有青龙的散了花,依旧年复一年默默地开谢着,没有甚麽人还记得这些荒山僻壤中的生命。没有人栽种,没有人传唱,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带着一种酸涩苦楚的心情一如既往地怀念这些贫贱的野花。青龙人的日子好过多了,那细小滑腻的野百合根不再是充饥的东西,村里的年轻人已不再知道那散了花根的味道,山坡上也不再燃起烧烤散了花根的火堆。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些娇小的散了花,不再被那嫣红的色彩感动。

我的目光透过花镜的镜片,深情地凝视着花池里那三株开的正艳的散了花,让三十几年前的回忆徘徊在那纤弱的叶茎之中。散了花是我心中最美丽的花,它只属于青龙,属于我,属于曾经生活在青龙山乡的人。我想象着那浅藏在土里的小小的球茎,想象着那种绝不平常的生存的欲望,我真的担心,一旦离开青龙的雨雪风霜的散了花,明年夏天是否还能开得嫣红夺魄,是否还能让我的斗室里,依旧徊绕着那种永难磨灭的青龙情思。


版权:承德知青网、 杨树湾子 时间: 2009-3-30 20: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