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茬松木拼成的宽大窗台上,摆着这只表。从窗棂外照进来的像棋盘格图样的光线,斜着落在它铁制的外壳上,透过那些班驳锈蚀,还能看得出当年的它曾经是一只很漂亮的墨绿色双铃马蹄表。

这表是下乡第二年从天津家里拿来的,是想让山里过的这种看着太阳和星星区分夜与昼的日子能有一个近似城市化的时间参照值。

马蹄表摆在窗台上,每天一次地上满发条,听着它滴答滴答的脚步声,一种城里人毕竟与此间众生不能同日而语的感觉潜然生出。贫困山区,能有钟表的人家代表着在庄子中的地位和被其他人家的关注和羡慕。虽然这只老而旧的马蹄表看上去已经风烛残年,但诩为富有的特殊意义却毫不减弱。因为,它是这庄子里唯一的一只表。

下乡知青从家里带来一只表的事不径而走,当天晚上,我们的草房里就挤满了来看这只表的人。年纪大的盘腿上炕,年纪轻的站在当屋,妇女和孩子就在院子里扒着窗户向里看。庄里的三老,东边的陆家六爷用颤巍巍的手捧起这只本不出奇的马蹄表左右端详,语出惊人:“好表,还是两个铃的,我当年在沈阳住地方时掌柜家就用的是这样的表,那才一个铃,这表两个铃,咋还不比他强?”住地方是这一方的土语,就是曾经走出过大山,在关外的哪一个城市给买卖家打杂学徒。住过地方的人都是这山里公认有见识的,住的地方也有大小之分,于是也就成就了说话权威性的不同等级。

“咱庄有表了,以后上工就照着表走的点儿说话,队长也得听表的!”从窗户外边挤进来的这句话让原本平和的屋里顿生混乱。

“说得是嘛,整天敲哪个破铧头子,他啥时想敲啥时敲,队长算鸡巴啥?他还有表来得准?”

“我看往后就让青年敲钟,到点儿再敲,不到点儿就别敲。”

“这事中了,起明天开始就听青年的!”

这想法形如谋逆!山里人穷,祖祖辈辈没见过表为何物,合作化以后凡上工收工都是队长一个人说了算。上工时敲钟聚人,收工时听队长吹的溜子声响,久而久之已然成风,不可动摇。穷山僻壤哪来的古钟可敲?用了几年的犁铧头子,破得不能再用了,穿上桑皮子挂在饲养员的椽子头上,捡块石头“铛,铛”一凿有个响声就是钟的作用。溜子是上体育课老师吹的哨子,收工时这一群人散布在好几条沟里,形无见,声相闻,溜子一吹,取鸣金收兵之意。

转天,天还没亮,队长的吆喝声和敲破铧头子的铿锵声还是把全队的劳力和妇女都从各家的院子里哄了出来。饲养员东房山前影影绰绰的站了不少人,队长还是像往常一样分配活计:“男劳力上桃花沟耪谷子,妇女们上马南地和王八盖儿上搂薯秧子。”

黑影里有声音嘟囔:“都有表了,还听他的?”

“咱这规矩也得改改了,天还不亮就敲那破铧头子,青年那屋有表了,往后啥时候上工就听青年的。”

队长的目光向我们这扫了一瞥,低着头扛起花梨木锄杠的新锄,一声不响地奔桃花沟方向走去,全队的劳力依然溜溜地跟在后面,没人再言语。快到桃花沟门时,听见庄里的鸡刚叫。

收工回来已是当午,贴饼子熬茄子豆角的弄食吃。食还没吃到嘴,队长进了门,把一个荆条笼子放在锅台上,扭身进屋,骗腿儿上炕靠在我的行李上。笼子里是十几个鸡蛋和两块咸豆腐干,是这山里最好的吃食,不年不节的是吃不上的。

队长在炕里摆弄那只表,突然大声问:“这表准不?”

“还挺准。”

“准也不中,祖祖辈辈看日头,那表能有日头准?”说完抬腿儿下炕,出门去了。

队长到底是队长,恩威并施的封杀了因表而生的民变苗头,也捎带着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在这块地方,日头最准!

古罗马的滴漏,中国的日晷,西洋的钟表给了全世界统一的时间概念,再以后的格林威治时间已然是这个星球上公认的时标。今天午时三刻被陆杖子小队的生产队长“斩立决,杀无赦”于此。

时间的概念既然循照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日上三竿,太阳当头,树影西斜,月出墚头,长庚西坠再加上鸡叫头遍,二遍,三遍和队长的击鼓和鸣金,供在窗台上的表也不再受人关注了。来这里看表的村民少了,只剩下几个孩子还不时地要求我们上紧闹铃发条,新奇的听那钟锤敲击钟铃的响动。再后来,孩子们也不来了,这只双铃马蹄表跑完了最后一圈,静静地停在凌晨的鸡叫之前。

没有人再为它上发条,也没有人再注意到它的存在,夏天的雷雨被山风卷进没有窗纸的窗棂,打湿了白茬松木的窗台,也把它一次又一次的沐浴在这山乡的风雨中。

秋天,沟里老徐庄的苹果熟了,我们开始酝酿今年的讨伐计划。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子时兵发老徐庄。被冷落了几个月的表重新启用,上好弦对准点儿,依然放在窗台上。脱衣睡觉,养精蓄锐,只等着闹铃的那一声响。心里有事儿,总是睡不实成,昏睡中突然惊醒,见窗台上的表还停在八点零五分。开窗探头,细观天象,我靠!那颗最亮的启明星已越过南山墚,快要偏西了,看这时辰至少也是凌晨两点,这个混帐表怎麽走的?

大呼行动,梦呓多于应声。这种时候只有动粗,光着脚在炕上,或就是在人身上来回的跑了两圈,踩醒了所有的人,提蓝挟筐睡眼惺忪的出了庄。既误了时辰,又贪欲无境,抗着五麻袋苹果进庄时,铛铛的上工钟声已经敲响了。坐在铺了两层苹果的炕上,我拿起几乎误了大事儿的马蹄表上弦,拨针,开后盖儿的折腾了一通,它又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一场误会,人呆长了也会发懒,何况表乎?

重新上满发条的表又站在窗台上尽职尽则的走了几天,每天都被上满发条,也被我密切关注着。第五天的早上,我看见这表又停了下来,折腾了半天,发现这表添了个奇怪的毛病:只有横着放才走!用两块石头夹住而且必须靠着窗框才能站住的表,九点移到十二点,十二点向下转到三点的位置,整个表旋转了九十度,这是甚麽毛病?  

单调而让人揪心的滴答声也只维持了两天,表又停了,而且这回不管怎麽折腾,它再也不肯走了。庄里的人也曾问过这只表,但已不像开始时的关切,这个被队长与格林威治时间一起封杀了的机械,不能再给这里的人们带来对现状的不满意,对原有权威的怀疑,对自身权利的争取和对未知事物的求知欲。这山里的人习惯了唯命是从的生活准则,习惯了被别人管理日常行为,也习惯了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时间表。

在南沟里住着的雷井兴要走了这只寿终正寝的双铃马蹄表,依然端端正正地摆在他家板柜上,雷井兴说:“管它走不走的,这好歹也是个物件呗。”

                              2009-5-5 16:0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