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坝上的腊月,土房、土墙、土山、土地是那样的陌生和凄凉。

 

时间带来姗姗来迟的春天,小草伸着懒腰钻出地面,铺满山岗,大地和羊肠小路。

开始干农活了,在田间慢慢认识了村里的乡亲们,哪个是长辈,哪个是同龄,分长幼按当地的风俗称呼着他们,我们成了这个小小村落中的一员。

最活跃和最有生气的是袁家老五,他比我们年长几岁,日后我们尊称他__五哥,他是家中五个儿子中的最小一个。五虎上将是家中的骄傲,也是农村最棒的劳力,他的父母为有五个儿子乐得合不拢嘴。五个儿子,只有老四在服兵役,其他四人皆在一个村里,家庭和睦,安祥,温馨,每房的儿媳都是温顺孝敬。只有老五没有成家,还是单身一人,是民兵排长,血气方刚,脾气倔强,傲气十足,白净的脸庞上没有笑容,给人第一眼就知道是个很难接触的人,可干起农活,是把行家里手,样样精通,年纪轻轻没有不会干的活,驯起生马来,更是虎虎生风,抓着马鬃翻身跃上马背,从不含乎,不畏艰辛和困苦,直到把马驯服,人也累瘦整整一圈。

想乐的是,他外出办事,从不备马鞍,抓着马鬃跳上马背,一溜烟绝尘而去,谁的话也不听。我们村没有马路,只有小道,四外是小山和坡道,没法骑自行车,我们南面是一个很长也陡的坡路,我们称它长脖子梁,是通往公社的必经之路,走着都上喘,可他硬是骑着自行车往上走,回来时更是吓人,一路骑着自行车飞奔下坡,虽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那样壮观,可象是飞机滑翔一样,两耳生风,吓得我们都不敢睁眼,恐怕出事,可他还撒开车把,美得直大声叫着,简直象个疯子,快乐的不得了。那时他二哥是我们生产队长,是队里的最大官,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过一段时间,一象不苟言笑的袁家五哥会乐了,见了乡亲和我们,都面带笑容,我们都奇怪,是咋了?后来知道,不知外村的哪家姑娘要来袁家相亲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五哥当新郎了,新娘是一位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有着林黛玉一样脸形的漂亮女子,眼角眉梢高挑,面部有些冷,一看就觉得有些厉害。郎才女貌,村里人都羡慕。从此后,五哥长大了,成熟了,不象先前那样就知道玩了,乐不思蜀的高兴神情总挂在脸上,五嫂没有参加农活劳作,被五哥娇惯着,宠着,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娘了。乡亲们和五哥逗着,五哥的脸上只有卸不掉的红晕和满足,从来都不恼。

秋闲时节,五哥带我们年轻人开始挖防空洞。那时的口号是,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五哥甩开膀子在村后的土坡下,抡起镐头刨上一阵子土,就够我们用筐抬半天的。那时的五哥,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使不完的力气,人也开朗了,话也多了,不再沉着脸了,家有娇妻真好呀!

冬季到了,五哥当兵了。我们都去大队参加新兵入伍的欢送大会。那天人真多,各个生产队都有青年参军。每个人的胸前都罩着一束鲜艳的,耀眼的,纸做的大红花,把每个人的脸显映得更有光彩,更神气了,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上,就象舞台上穷生中了状元后,披红戴花在御街上夸官一样热闹。

我们看到五哥了。枣红马上的他,更有几分威风和威严。我们几个人喊着他的名字,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满是泪水,两眼红红的,我们笑着说:当兵多好呀!五哥不好意思的说:吃不了你们坝下的小米,满嘴跑!这句话是真话,可还有一句他没说,是舍不得才新婚几月的娇妻,五哥的妻子就在马头下站着,手抓着缰绳,眼睛也是红红的。

五哥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军营,开始了他另一种辉煌的人生。

随后几年,我们相继离开了小山村。

听到一个让人惊愕的消息:五哥上吊了!

一个正值青春如日中天的汉子,怎么会寻短见?没有太多的神密,是年轻貌美的娇妻变成了一个泼妇,美好的生活成了不休的争吵,要强要脸又自负的五哥可能是实在无法忍受了,就在当年带我们挖的防空洞内,一根扁担横在洞壁的两端,用绳子套在脖子上,盘着腿悲愤离世,直不起腰的防空洞内戏剧性的成了五哥的葬身之地。不知他埋葬的是自己的理想,还是对娇妻的无比眷恋。可他偏偏没有想到,年迈的父母为他的成长,付出的心血和寄托的希望,五哥参军走后,他的父母伺奉小儿媳如同手捧一尊玉观音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对儿子无法交待。

羊羔跪乳,在这个纯朴的小山村的羊群里随时可见,乌鸦反哺,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应该懂得。不知五哥临死时想的是啥,他无辜葬送了自己的血气方刚,葬送了青春年华,葬送了革命大熔炉对他的锤炼,葬送了父母对他无私的爱,他这样草率轻生让人觉得可惜,可悲,可叹,又可气。

当五哥的孤魂飘荡在村中的家门时,你能为痛不欲生的年迈双亲的不幸感到释然吗?

有人说,情到深处自迷离;也有人说,情能载舟,也能覆舟。

究竟情为何物?天生愚顿的我,至今也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