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昆:情系黑土——我的北大荒知青岁月 (下)

方程 2020-7-28 915

在济南军区文工团的排练室,我接受考试,先交了见面礼”——剧本。然后朗诵,独唱,吹笛子,拉手风琴,表演小品,他们考了我整整一个钟头。从大家满意的欢笑中,我得到了安慰,我觉着,希望在向我招手。
我实在不是幸运儿。就在我擅自离开边疆的前两天,林彪叛国了。这一年的征兵,军委下令全部停止。我只好回过来去啃自己种出的苦果。虽说年轻人干的蠢事,容易得到宽恕,但今天回首往事,仍然不免脸红。这也是那个年代的产物,是我这个有狂热追求而又鲁莽天真幼稚的青年人难免要走的弯路。我追求艺术错了吗?不!只是我还不懂得生活,我的脚步还歪歪斜斜。
回到连里,处境自然非常困难,每天默默不语,低头劳动。有的人告诉我:没什么了不起,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有人说:好好干两年,你还是你。还有的人劝我:姜昆,该说说,该叫唱,听不见你唱歌,我们可闷得慌。老职工还把我请到家里去,吃上一顿饭,劝我打起精神。可是,宣传队不让我搞了,报道也不让我写了。我怎么办?没事就写点儿小品,记记生活的素材。一天,我把连队一个老贫农积肥的事写了一首小诗:
屋外,黄土几筐,
屋内,烟灰迷茫;
大爷一个劲儿整炕,
大娘进门儿就嚷:
老头子,鼓捣啥?
屋里搅成这个样!
炕洞铺黄土,
熏肥一筐筐。
连年夺高产,
俺要献力量!
嘿!俺们一起干,
家里办个化肥厂。
大爷忙掏炕。
大娘运灰忙;
鬓角眉梢挂烟灰,
滴滴汗水地下淌。
屋内,红心精造炕洞肥,
屋外,跃进歌声嘹亮!
给大家一读,大家咂咂嘴,有点意思。但我当时是那样的处境,连里的黑板报肯定不会发。灵机一动,我把它装进信封,投到《兵团战士报》社,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投稿。没一个月,报上居然刊登了。那个时候,报纸上能登我们小山沟里的一个作品,可不是简单的事。连里开始传开了:嘿!姜昆的诗,报上都登了。”“这小子还是有点水儿我受宠若惊,一连写了十几篇小品,全投到报社。没些日子,又陆陆续续地登了几篇。我拿着报纸,看着自己的作品,手都颤抖了。我想,我二十刚出头,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事要我去做,我该不懈地努力,只是要冷静地总结过去,不能像没头的苍蝇那样去乱撞。                                             

  


大概由于我没有自暴自弃,1972 8 月份,我被调到团宣传股的创作组,从事创作。离开连队那天,大家摆酒席送我,烈性的北大荒一进肚,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但痛定思痛,对于如何做人,对于艺术的理解,似乎清醒了一些。

五在连队时想上来,一上来还真怀念连队的生活。不错,几年中跌了不少的跟头,可这也是不可多得的磨练啊!
我在宣传股搞创作,把在连队里生活的积累一点一点地倒出来写节目,供宣传队演出,效果还不错,于是我又写呀,写……
1973
年,我加入了共青团。
一天,我写了一个故事《小王探亲》,讲反返城风的事。交给宣传队,没人演。宣传队长跟我说:姜昆,你演吧!正好借这个机会到宣传队来,也算重操旧业吧!我同意了。演出引来了不少的笑声,大家特别欢迎。一次,我随宣传队到鹤岗市去演出,我一个人竟演了一个钟头,观众还不让我下台。演完后,一位热心的观众跟我说:你说得真逗,跟听相声似的!相声!我在小的时候听过,但总是一笑就过去。那时候,电台只播马季的一段《友谊颂》,我几次想试笔写一段,可是不得其门而入,便不敢问津了。

(姜昆演出小品《节日相》)

事也凑巧,这年的年底,有一天我正在宣传队里排练,有人告诉我:姜昆,兵团接来了中央广播文工团两名相声演员,今天晚上在兵团演出!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极了,马上找领导请示,要几个宣传队员一起,到兵团去看节目。因为在山沟里,要看中央团的演出,多不容易啊。我们要求得迫切,领导答应得痛快,没有一会儿,我们坐上火车,出发了。

 

兵团俱乐部里,观众的情绪热烈极了。台上就是两名演员,一个是郝爱民,一个是李文华。他们两个人妙语连珠,诙谐幽默,一举手,一投足,都把观众们乐得前仰后合。我惊呆了,就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一千五百人的座席里挤了近两千人,个个目不转睛,张大了嘴,伸着脖子洗耳恭听!我一边看台上,一边看周围欢笑的人们。啊!我想到了,人们需要笑声,在那时的政治气氛中,想这么笑笑哪儿容易呀,生活中也没有呀!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能酣畅地笑,可以说能忘掉一切地笑,人们能不鼓掌吗?哪儿还想得起来演员累不累呀?鼓掌,让他们演,让我们笑!我们看完演出,离开剧场已经11点了,可上火车要等到夜里2点半。伙伴们围在车站的炉子旁取暖,我则把大衣往身上一裹,偎在一个墙犄角儿,闭上了眼。我睡了吗?不!我在咀嚼郝爱民、李文华表演的每一句话。多有趣呀,相声!多有魅力呀,相声!我寻找那语言排列的蹊跷,啊,……原来这么一安排,包袱(相声中的笑料)就响了,人家怎么想的?!

夜愈深,天愈冷,我睁开了眼,盯住火炉里的小火苗……写相声!说相声!让人们笑!我仿佛越过那火苗,看到我们的伙伴们在怎样开心地笑……我起身叫过了两位宣传队的伙伴:咱们回去就说刚才人家说的那几个小段行不行?伙伴们惊异了:我们没本子!我信心十足地说:我回去给你们追记下来,放心,保证差不了多少!看他们两疑惑地点了头,我撞了他们一人一拳说:记住,你说郝爱民,你说李文华,李文华真逗,北京味多浓呀!……”我又在想他们的演出。那时,我怎么也没想到李文华竟是我后来艺术生涯的合作者。
4 点才回到团里,伙伴们倒在炕上就睡着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跑到我搞创作的小草屋里,一点一点地回忆,甲怎么说,乙怎么说……2个小时,4个小段全记出来了,我把它誊在稿纸上。事后连我自己都惊奇,我那天的记忆力怎么那么争气,居然和舞台上表演的脚本不差几句话。
就是在那几天夜里,我作了个梦,梦见我当相声演员了,而且我说话的那声音和电台里的马季居然一模一样……

(马季)
我为自己立下的理想,奋斗了这么久,这个理想到底是什么内容呢?我总喊我爱艺术,我爱艺术,艺术就是舞台上的蹦蹦跳跳吗?我写了不少对口词,朗诵诗,小剧,歌曲,写这些究竟是为着什么?说句老实话,我从没细想过。

1975年姜昆和师胜杰表演相声)

在我当了相声演员,有了一点小名气后,记者前来采访,我几乎全向他们讲了底下的一段经历,可遗憾的是他们都没在文章中反映。
粉碎四人帮不久,《黑龙江日报》整版地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围绕着〈三战校门〉的一场阶级斗争》,对《三战校门》的内容及其在省内的影响作了深刻的批判,而这个作品的作者就是我——姜昆。
1975
年,文化部给全国各省市下了通知,准备节目迎接全国曲艺调演。于是从最基层调演开始,一级一级往上选拔节目,筛选的结果,我和另两位同志合演的三人相声《大钢连长》被选到全省参加调演。我还担任了兵团代表队的副队长。

1976
年在到省里汇演的前几天,两报一刊发表了《教育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的社论,我们当即组织学习。在佳木斯开往哈尔滨的列车上,我一昼夜没睡,趴在卧铺上写下了三人故事——《三战校门》,内容是根据报刊上的材料编凑的。写一个贫农的儿子,在文革前被轰出了学校,文革中又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进入大学,在1975 年的整顿中,又和学校的领导展开了斗争。为了赶时髦,里面还在许多处用了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
这个节目一演,就像石头入水激起了波浪。有的大加赞扬,有的尖锐批评,相当一部分同志则保持沉默。有一位老作家却偷偷跟我说:姜昆,你太年轻,你前面的道路还长……”我惶惑了。
以往生活的遭遇,使我逐渐有了不断冷静地分析过去的习惯。我开始考虑我创作的原始动机,我这个作品的生活根据,我开始怀疑了,怀疑我自己凭空杜撰和几年来习惯写标语口号式作品的真正价值……
后来这个节目终于参加了全国的调演,虽然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才认识到《三战校门》的政治错误。但那个时候,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像写这个作品那样去创作,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28岁的姜昆和25岁的师胜杰)
七正当北京调演高潮的时候,赶上了1976 年唐山大地震。这场强烈的地震,把我们忙忙乱乱地震回了黑龙江。

临离开北京,家里人嘱咐我:姜昆,现在形势紧张,写节目可得注意,千万别在这方面出错。又告诉我,正在给我办困退。当时,我家有五个孩子,三个在乡下,按北京的规定,可以调一个回到父母的身边,爸爸决定让我这个大儿子回来。这件事,我早已经知道,因为困退的材料好几个月以前已经到了兵团,可是兵团领导一直没有批。我知道,领导确实是舍不得一个比较得力的文艺骨干离开。可是,我没有把这一切告诉爸爸、妈妈,我不愿意在他们希望之火上泼冷水。
代表队回到省城,我们住在哈尔滨市体委招待所。一天晚上,已经10点多钟,我们几个小青年正在屋里说笑。忽然,进来一位民警,要我跟他走一趟。我真愣了,虽然心里坦然,但也仍有点忐忑不安。
走出招待所,马路边昏暗的路灯下,停着一辆三轮挎斗摩托,我刚坐进挎斗,车就开了起来。车开得飞快,风吹得我的身上冷嗖嗖的。这时民警说话了:别怕,马老师来了!马老师?谁呀?我实在反应不过来,白白眼,看看他。只见他用一只手拍拍我的脑袋:马季!呵,马季找我?!对了,前几天听省里的记者说,马季和中央广播文工团的领导一起看了我的演出,并且传出了要调我到北京的风。当时我不敢相信。但现在,马季来了,又叫我去,莫不是……
车在大庆驻哈尔滨市办事处的门前停下来,民警带我走上楼。一开门,马季、唐杰忠在里面,他们一见我进来,就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马季告诉我,他们去大庆为一个会议演出,路过哈尔滨问我点事。我等着他们问。你愿意当演员吗?”“愿意!”“你愿意从事相声事业吗?”“愿意!”“你愿意到我们团来吗?”“愿意!我一连说了几个愿意。难得的机遇,我不允许我的思维和语言有一点迟疑和疏忽。
马季、唐杰忠几乎是诉苦衷地说:他们发现我是个相声演员的苗子,想调我到中央广播文工团去工作。但是,当时要调一个相声演员,全要凭在当时适应那种不正常的制度的方法。他们说渠道他们可以疏通,可办手续,全得凭我自己的神通。忽然,我想起来了,我有困退的材料,只要兵团领导点头儿,困退回北京没问题。马季、唐杰忠眼睛一亮:嘿,太好了,我们去兵团汇报,请他们帮忙!
那天从大庆办事处回到我的住地,已经深夜一点半了。离开的时候,马季、唐杰忠一点儿困意也没有,我听到他们喃喃地自语:现在,办成一件事,真不易呀……”
为了我,准确地说是为了他们所热爱的相声艺术,马季、唐杰忠带着在大庆演出的疲劳,星夜驱车去了佳木斯。他们的汇报可真费劲儿,走到哪儿演到哪儿,坐着火车赶场。事后,马季和我说:小姜,为了你这么个人,我和老唐的嗓子在兵团都演了!可领导的思想了,他们说:我们放!
一个星期后,我在哈尔滨听见了这个字儿,心呵,像长上了翅膀,在湛蓝的天空中飞了起来。我恨不得扯着那天边几抹轻云去擦拭自己洒在心灵上的泪花。祖国呵——母亲,您的儿子,在您的怀抱中的幸福,莫过能把一颗赤诚的心献给您。我不会忘记兴安岭那幽幽的山谷,也不会忘记三江平原那一望无际的麦海;我不会忘记那从小走过来深浅不一的脚印,更不会忘记那生活中不断给我温暖的人们。
1976
年的9 月中旬,在我差一个月满二十六周岁那天,我坐上南去的列车,走向了新的艺术生涯。
火车开动时,我把我的脸紧紧地贴在了车窗的玻璃上喃喃自语:北大荒的土地,北大荒的人民,我去了。不是为了离开你们,而是为了更贴近你们。如果说,从我在襁褓中算起,我是吸着妈妈的奶水长大,那么,真正长成为祖国大手大脚的儿子,则是吮着东北肥沃大地的乳汁。

我知道,从这天起,意味着我人生道路的又一个起点。但是,我真能用艺术去为亲爱的祖国、亲爱的人民服务吗?我将怎样去服务呢?多年的梦想实现了,但到这时才发现原来那梦想竟是如此朦胧……我发现,我肩上沉甸甸的,而展现在我面前的路却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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