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衣饰也增辉

我们这些下乡知识青年,大多数每人都有一件白茬羊皮大衣、一双蒙古靴。这在当时对我们来说,既是一种与贫下中牧相结合的象征,又是一种近似奢华的时尚和追崇,好像后来八九十年代人们对待西服牛仔服一般。牧区那种常见的白茬羊皮大衣,穿着十分暖和而且结实,须知在严寒的北方草原,平时劳动和生活少不得卧冰爬雪,这样的大衣最实用不过了。白天穿在身上御寒,夜间睡觉可铺可盖。倘若皮子质量毛色好,梳得洁净柔软,白生生颇显威风和美观。虽然是在牛羊产地,但当时做一件这样的大衣,也需要百八十元钱,对我们来说自然是一种并非易得的时髦了。那时我们的装束,男同学最喜欢最常见的是有一顶黄色军帽,有一件紫色或蓝色线衣,有一双军用胶鞋或农田高要胶鞋;女同学则一律的脖子上围着头巾或头纱,而头上都戴着一顶单帽,与男人一样身穿蓝色或灰色制服,虽有花衣但不常见,最明显的区别只有脚上穿的是挂带的圆口布鞋。依当今的眼光去看,自然是太寒酸太单调了,可我至今以为,那般装束显得格外朴素、健美。决不是不想穿点好一些的甚至与众不同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实在是由于环境和条件不允许罢了。

这些城里的孩子,大多数家庭并不富裕,再加之每天风里土里劳作,因而穿衣便无从讲究。应该说豆蔻年华,正是爱美之时,可是尽管去瞧吧,男知青穿上洗得发白的军衣,女知青穿上家做的对襟花褂,那就十分光彩照人了。几乎百分之百的男女知青,都有双膝上带着大补丁的蓝裤子,乃至补丁越多越显得“美”。就说我自己吧,直到后来担任了公社领导,还总穿着一件前后补丁摞补丁的裤子,那裤子的本色早已辩不清了,补丁的颜色也深浅不一,然而穿着却厚墩墩挺结实。有一次我带着一位公社干部去一位农民家里办事,也许是我的衣衫太破,或许是我的稚气未退,那位农妇惊奇地打量着我,转身悄悄地对自己的孩子说:“像个大花猫!”恐怕知道被我听见了,她说完伸了伸舌头。男知青春子挺帅气,匀称的身材、白净的面皮、整洁的牙齿、乌黑的头发。看得出他颇得那些女知青的瞩目。人靠衣裳马靠鞍,只不过这帅小伙很少有合适的衣服装扮,朴素倒是朴素,寒酸确是寒酸了。记得有一回春子回城探亲,返回青年点时穿了一件崭新的蓝色涤卡制服,那真是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啊!引得那些女同学蜂拥门窗巴望。“哈哈,当上新郎倌儿了吧!”她们拿他取笑。春子自知穿得太扎眼,满脸涨得通红。应季换新,倒也时常有之,但大体上是比较统一的。夏季有谁买了尼龙背心尼龙丝袜,冬季有谁穿了棉杌拉或仿军式大头鞋,大家便群起而效之。更常有的还是缝缝补补、洗洗浆浆,当然大多数男女知青都有自己的针线包。与当时的牧民们相比,我们的生活境遇差不多。本来,蒙古族的服饰具有民族传统和独特风格,也是格外讲究的。蒙古长袍、花靴、腰带等等,本应彩色绸缎作料,十分华丽。然而受经济条件制约,牧民们的衣服也很破旧,粗布白褂往往一年四季不离身,纳底的条绒鞋往往张着嘴或打着掌。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毛和尔一年到头总穿着肥大的免裆青布裤子,走起路来扇起一股风。男人们劳动时经常赤膊上阵,女人们的缠头丝巾也是掉了颜色的。有爱美好俏的大姑娘小伙子,也时常到我们青年点来,互相比一比衣服的花色、鞋子的样式。山青青,水碧碧,蓝天丽日,绿野花香。滚滚草浪之中,一队知识青年上工了。他们肩扛各种工具,说说笑笑,意气风发,引得身边彩蝶齐舞,头上鸟雀盘飞。在这美丽壮阔的大自然中,任你再华贵的衣裳也要失色,再破旧的衣饰也要增辉。总为审美感受不同所左右,我始终认为自然和朴素是最美的。

 

 

军凤写知青《那年那月》(五)

夏秋时节的黄昏时刻,是我们青年点颇为辉煌、潇洒的黄金时间。大家收了工,吃完饭,梳洗干净,开始享受那无以伦比的轻松愉快。

“来一段?”春子问。

“来一段!”成子答。

当时正是所谓的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风靡全国之时,电影里、收音机里、图书报刊里,触目触耳皆是样板戏。耳熏目染,我们能把那八个剧目大段大段演唱出来,以至于再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觉得太一般化、业余化了。后来,我们经常变换角色,整段成折地演唱《沙家浜》中“智斗”一场,《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场。吼着嗓子演杨子荣的,勒着嗓子演阿庆嫂的,格外地投入、卖力,把一天的疲劳和愁苦抛到了九霄云外。

知青中不乏带有“艺术细胞”的人才。男知青春子吹得一口好笛子,宝子拉得一手好胡琴;女知青半吨、熏风都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实在没有艺术专长的,就敲着盆盆罐罐跟着凑热闹,或喊着“冬不隆冬呛崩呛”进行口头伴奏。我们常常撒欢尽兴到深夜。于是,青年点的文化生活并不显得单调乏味,全是憋出来的穷欢乐。而且,大多数内容可以称得上雅俗共赏。比如,几乎所有的知青自然而然都有了绰号,当然每个绰号都有其特定的起因,含义贴切,叫得响亮。男同学中,有根据姓名或性格而起的“猴子”、“发子”;女同学杨某因每逢劳作时呼哧呼哧喘大气,大家便称她为“风箱”;丁某因身材高大肥胖,于是就有了“半吨”的称号。惟有我的绰号感觉有些牵强,却也别具民族特色,叫做“毛合陶力高”,蒙语的,翻译过来是“秃头”的意思。只因我下乡第一年的夏天便剃了个光头,以图凉快省事,可是我并不是秃头啊。

在我们青年点,我算是大家公认的“秀才”之一,只因我坚持做日记、写个发言稿之类比较顺手罢了。一次,面对衣帽不整的知青们,我口占一首快板诗:“防修服,身上穿,三分之二挂心间;防修鞋,脚下踏,阶级敌人踩脚下;防修帽,头上戴……”“把我光头来遮盖!”

没等我说完,春子接了这样一句,惹得一番哄堂大笑。女同学何某,家庭经济条件好,平时很讲究穿衣打扮。就是在这荒僻的牧区下乡期间,每天也要坚持擦胭抹粉,着意梳妆。为此青年点在“斗私批修小整风”活动中,有的女知青直言不讳地批评她“有资产阶级小姐作风”;男同学背地议论说,从她身边走过,那香气能熏你摔个跟头。“熏风”的雅号便由此而来。不过,熏风好学上进,较有才华,加上春子,我们三人曾成立宣传报道组,负责知青点的壁报和生产队的板报等方面的宣传事宜。有一次旗文化馆出演唱专集,竟然选中了我们创作的对口词。面对飘着墨香的铅字,我们飘飘然,自以为分明是真正的“色格腾扎劳”了(蒙语:有知识的青年)。

其实,最令我称羡的,是一名绰号为“阴天”的哥们儿。他的哥哥在城里是文教局的干部,经常给他捎来一些书籍,诸如《中国古代文学史》、《唐诗三百首》等等。那年月,那些书,对我们来说,简直像天外来客一般稀罕。“阴天”读书多,记忆力又好,常常摇头晃脑吟诵几句什么;说起话来则引经据典、刀枪舌箭、振振有辞;有时候陆游苏轼辛弃疾啦,巴尔扎克契科夫啦,搞得大家张口结舌。哥们儿们自知在这方面不是他的对手,心怀几分嫉妒,背地里说人家是“阴天种豆子——潮种”,“阴天”之绰号由此得来。

还有知青点的指导员、颇具理论家风采的“猴子”;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文质彬彬的“赵眼镜”;能歌善舞的女知青华子……谁说我们不是人才济济呢?谁说我们的文化生活不是丰富多采呢?

一张《参考消息》读得希巴烂;在大门口搭一根树条就可以跳高;遇到水泡子就冲进去游泳……青年人就是这样,浪漫时忘乎所以,挫折时怨天恨地,天真烂漫,无所遮掩。终归是十七八岁的大孩子,艰难困苦中,时常想家啊!欢喜时或郁闷时,我们大碗喝酒。有一天晚上小男子汉们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有的在院子里爬着哭着喊妈妈,有的把酒碗一摔就要徒步回城看奶奶,有的唱着“八年前风雪夜”。如今看来,这种情形倒是更具“知青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