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的表弟媳妇小闫去省里开会,在小会上她用柴沟堡方言讲话,大家都夸奖说,小闫的英语说的真棒。我相信这个评价不错,因为我要说故乡话,我的儿子我的承德的朋友,也会说我“英语”说的好,可是会英语的人根本听不懂。同是我的老乡的著名表演艺术家焦晃,他出演康熙皇帝的电视剧,全国的人都听得明白——他普通话讲的好极了;在话剧舞台上,有着“南焦北于”美誉的焦老师,是我们家乡的骄傲之一。

在我们老家,喊父亲都叫“鞑靼”,叫母亲为“娘”,姑姑为“姑娘”。我17岁离家后,有时琢磨过家乡方言里的“水旦克”是什么意思?从字面上翻译、猜测,怎么也弄不清它的含意来。我的家乡话,十里不同音,在表达感情时的话语,让人听了很有热辣的感觉。比如女人看见别家的孩子,会说“俄孩乞特的,闹甚去?”。“乞特”即是契丹的谐音,加上“的”字,意思是:多好的孩子,我那么爱你。我听过不少汉族的方言,觉得柴沟堡的方言密码最多。

记得八十年代末,我听到过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康世恩在全国电话会上的一次讲话,一听就带有怀安味儿,倍感亲切。作为中国的“石油之父”,他老人家的乡音底色未改,但听得明白。他弱冠之年即去宣化府读书,继之去北京读清华大学的地质系,参加“一二。九”学潮后成为职业革命家。他对故乡的感情故事,我听到过不少。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当石油部长时,为我们老家建起了一座化肥厂,至今是县里的骨干企业。因此看来,语言的色调的确是“人来何处”的标记之一。方言是人的生命的文化烙印之一,是地域文化的载体,能从中体味出这个族群的性情来。德国人马克思居然会说英国的许多方言,在下佩服至致。

去年我回老家,和县里文化、政界的领导吃饭时,讨论起我们家乡话的起源。政协主席胡大德说,怀安方言是汉族、鲜卑、乌桓,、突厥、匈奴、鞑靼、契丹、满族等民族文化融合、通婚同化后的结晶。怀安地处华北平原与蒙古草原的过度带上,多元文化结构特色,酿造了这里的独特的语言系统。胡主席给我解释说,“水旦克”的含义你应该明白,那不就是赵本山小品里提的那个“王八蛋”吗?我感叹老家方言的神妙和浓厚的趣味。

记得2002年夏季,央视的记者来采访柴沟堡熏肉的传人郭玺,交谈时要请县宣传部的人翻译。我看到节目播出时,记者开篇就说:去柴沟堡要吃熏肉、看女人,好吃,好看。看到郭玺的儿子说着方言,我感到亲和的不行。郭记熏肉因为慈禧太后西逃西安避难时吃过,遂成为她的美食而著名。顺便说一句,郭玺是我的表叔,他的因熏猪肉而成为百万富翁的后代,已经与我六亲不认了。那年我春节过后回承德,想买些熏肉送朋友品尝,他的儿媳妇居然以不认识我、货源“紧缺”不买给我,说是都让县政府给包圆了。

我离开柴沟堡40年有余了。每每下了火车,踏上老家的古老土地,走进柴沟堡镇西门外的大公鸡巷,迈进我的老家庭院的门槛,就改口说老家话:“娘,我回来了……”——那是已经有了两千年历史的土语。

柴沟堡镇坐落在大、小洋河,与洪塘河环抱的河谷盆地,南有花山,北有狼山夹峙,可遥望长城和烽火台。往西去六十里是内蒙古的兴和县,我吃到的美食丝窝烙饼,即是兴和的风味。往北去八九十里可达张库——原察哈尔的首府张家口。当年的晋商老大乔致庸北去恰克图经商,柴沟堡是必经之路;南下百里则是煤都大同。若是沿着洋河、洪唐河向东漂流,就去了蔚县、逐鹿。这里是名符其实的“鸡鸣三省亮”的地方。

据考古发现,柴沟堡远在新石器时代,就有古人类聚居生息。唐开元二年构建城堡,唐穆宗二年(公元822年)皇帝取儒家经典“朝廷施行仁政,百姓感恩怀安”,命名我老家的域名为怀安。记忆深处的柴沟堡的城堡非常壮观,比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外景万全县古城要雄伟的多。可惜在上世纪1958年扩城的运动中给拆除了。当时上小学的我还听命参加了那个拆城工程,现在回想来是那么的遗憾。

我少小的时候,母亲告诉过我,柴沟堡又名太平庄,历史上这里从不开战。究其深层次原因,大概是因为资源矿藏、物产贫瘠。综观中外历史上的开战之地,无非有二条:经济发达或者前景可观;军事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所以有史越千年的柴沟堡可以安享太平,滋养了她的出奇地肥沃的文化土壤,造就了她的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之特色。山西的晋商之成气候,经商致富是他们的人生奋斗的目标。“学而优则仕”则是我老家传统文化的优势,学风淳厚,成功者不计其数,仅明清两代文、武科举考中举者就有437名。出类拔萃者有明代户部尚书马森,出生在怀安旧城的张士范,贫苦家庭出身,刻苦攻读,终成大器。他在明万历年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参加考试皇榜落第,他自信经书策论无一挂漏。他非常不服,举状殿前喊冤。万历皇帝命他对卷背诵了自己的考卷,竟然一字不差。帝曰“汝吾师也!” ,钦点及第。张士范遂成为泰昌天启三代帝王之师,名闻京师,敕赐“太师府第”、“圣朝名士”。

怀安学校教育的兴起,有史记载始于元朝元统年间(1333),那时就有儒学(庙学)。明清时期,私塾遍及全县,是名人学士和官宦讲学的地方,是生童读书考取功名的阵地,对县邑文化经济的发展产生过深远影响。“怀安治城两书院”,是流传至今的美谈。清代乾隆初、同治七年,先后成立敬一书院、文昌书院。书院的经费由地方政府倡导,收地租助学,私人赞助。“戊戌变法”以后,京绥铁路开通,西风东渐。老家废私塾兴学堂成为潮流,学童和学校数量之多,在张家口众县位居榜首。

知名的名宦乡贤有杨大昆、邹振岳、阮维?氲取N宜?煜さ娜钗?爰易澹?妥≡诓窆当ぁK?钦蛏系拇蟮刂鳎?型恋厍??吭菏?Γ??朐诠庑魅??哪辏ü??908年)即开办“女学堂”,引领风气之先。阮家从明代至清末民初就科名卓著,均有弟子中拔贡、举人、岁贡。民国以来五代子孙就有20名读书成才,其中5名海外留学,考取清华、北大名校的8人,师范、专科院校的7人。阮维周师从李四光、丁文江教授,在美国芝加哥取得博士学位,是世界著名的地质学家。第四、五代阮慕韩父子7人(34女),亦书香传家。阮慕韩留学日本庆应大学攻读法学,归国先当教授后参加革命,解放官至呼和浩特副市长。其子女就读高等学府,学业有成。长子阮崇武先后任劳动人事部长、海南省委书记兼省长,次子阮崇德、三子软崇智是我国的航天航空工业专家,长女阮若姗曾任中央电视台台长。解放以后,老家的学风更盛。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至200年,升入大专院校的学生达4000名,近400名进入清华、北大等名校。这些莘莘学子走出怀安,其中不乏俊杰贤达、学者名流、军政要员。

批不到的孔子名言“学而尤则仕”,生命力极强的古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鼓舞着世代的学子们去书内淘金,与现代的望子成龙风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现代的学风浮躁,文凭泛滥,学术造假成风,有识无才者比比皆是,不免让人忧心。我每年回到柴沟堡,都要去我读过书的怀安一中去随意看看,闻闻那溢满古城的阵阵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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