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红河谷 

(一) 

 二零零三年二月十日下午六时,网友红河谷走了。他是这两个坛子上最先离开这个世界的网友。他走得无声无息,走得很不甘心…… 

 六点二十五分,胡发云在老三届和华知两个论坛上发布了红河谷逝世的消息,无声的跟帖默默地寄托着许多朋友的哀思和对红河谷家人的问候。两坛版主在极短的时间内布置了红河谷的祭堂,胡发云仓促写出祭堂短文,微风经过反复调试更换了聊天室的背景,微笑着的红河谷活在虚拟又温情的网络中…… 

接红嫂的电话时,只听到她哭着说的“清平姐……”三个字,我稍愣了一下,冷静地说“他走了?”红嫂“嗯”了一声。我们的主要通话只有七个字。然后我就让她撂电话了,千言万语已无从说起……虽在预料之中,依然很悲痛,但没流泪。进聊天室看到微风设计的背景时泪才涌来……一个活生生的汉子就这样走了。 

 聊天室里来了不少朋友,听着曾经熟悉的乐曲竟有了许多新的体会……明知道这样的场景会令红河谷儿子和红嫂伤感,但我还是打电话把他们叫了进来。这是一种很难得的超越时空的情谊。温暖真诚的问候,忧伤美妙的音乐,一个人能被这么多见过面或没见过面的朋友们纪念并送行,是幸运的。 

 红河谷走的当天晚上及第二天,很多网友打来电话慰问红河谷的家属。红嫂说,听着网友们的声音,心里觉得非常温暖和安慰。几年来,红嫂很辛苦地护理照顾着红河谷,尽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真正面临阴阳两界的时候,还是无法远离悲痛的。远方的朋友们通过电话给了红嫂精神上的温暖和安慰。 

    (二) 

  二零零三年二月十二日上午,沈阳天气很冷,但阳光很好。红河谷的在天之灵是宽慰的。红河谷的亲属、同事、同学、友人、网友一百多人,在沈阳文官屯殡仪馆参加了红河谷的告别仪式。 

 早六点多,我赶到红河谷家。在他的遗像前对他说:“红河谷,我代表所有关心你的网友为你送行来了!”然后三鞠躬。见到了红河谷及红嫂的所有亲属和友人,大家一致让我转达红河谷亲人对坛上国内外网友的深深的谢意!他们说,如果没有网友们的热心资助,红河谷绝对活不到今天,他的书也无法印刷成册。是网友们给了他这段宝贵的生命并帮助他完成了最大的心愿。

灵堂上挂的照片就是《追随红太阳》一书上的作者小照,年轻、英俊,可是红河谷的遗容却苍老消瘦得像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看到他遗容的人都流泪了,为红河谷的年轻和他不舍的追求还有他对生命执著的留恋。红河谷在遗嘱中说,不留骨灰,撒到浑河里。那是一条他在上山下乡岁月里经常游泳的河。 

 当天,收到老三届工作室发来的唁电。收到承德知青网友发来的唁电和汇款。红河谷家人遵照电话委托,在灵堂的花圈上挂上了网友们敬献的挽联。因条件所限,花圈是固定的,大小也无法随意选择,只是尽到了一片真挚的心意。 

 晚十点,四十多人参加了网友们为红河谷举行的追思会。红嫂及红河谷之子以及红河谷的所有有条件上网的亲人们都非常感动。红河谷的大弟动情地说,我一定要学习上网,与老三届的网友们交流。 

    (三) 

  从网友们认识红河谷到他去世仅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短短的十五个月里发生了多少感人泪下的故事……来自国内外的资金援助一百多人次(好多网友多次捐助),解决了红河谷医疗费用上的燃眉之急;寄自五湖四海的各种礼物承载着深深的情义,给了病痛中的红河谷许多的安慰;来自祖国各地甚至大洋彼岸的电话一直断断续续地响起,不同的声音传达着同一种胜似亲情的关怀;许多网友百忙中专程或绕道来沈看望红河谷,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动力和心灵的安慰…… 

 200111月时,红河谷已经由鼻咽癌转骨癌进而除脑之外全面地癌转移了。当时,他正面临家庭的经济危机和儿子的工作受挫,承受着经济和精神的双重重压,在骨癌的巨痛折磨中住进了省肿瘤医院。不仅是亲友,连很多医生也认为他的生命不会维持太久了。 

 网上素昧平生的国内外朋友们知道他的病情和家境后,慷慨地伸出了相助的手,解决了他家的经济危机,在医生的全力救治以及他个人的顽强精神支撑下,他与医生一起创造了医学上的奇迹:在癌症几乎全面转移的情况下,顽强地活了一年零三个月。 

 一年零三个月,在普通人的一生中算不上太长的时间,但对于红河谷来说却是十分宝贵的一段时日。 

 自1997年得了鼻咽癌后,他一直以坦然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病痛。为了给后代以及这个世界留下作为一个平凡的人的一点痕迹,这个数理高才生开始了艰难的写作历程。 

 到200111月时,他的写作计划只完成了一部分。在后来的一年零三个月期间,他忍受着身体的巨痛,争分夺秒见空插针地完成了工作量更大的后期写作及修改等工作。 

           (四) 

 20021210日,红河谷彻底地离开了医院。医生给了他特殊的证明,可以随意地购买吗啡。红河谷在电话里平静地告诉我:不论他的病情向哪一方向转化,医院都无能为力了。他开始了最后的拼搏。这一搏,没有美丽,只有顽强、苍凉、悲壮和无奈。 

 他每天连续几个小时呆在机器上,改稿子,发帖子。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光临,惟有只争朝夕。有朋友说,这本书出得太快了,要是再晚一些印完,他还可以再多活一些日子。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事实是残酷无情的。他身边的人知道,他在最后的日子心情是多么焦急,生命是多么脆弱。 

 旧照片汇总、新照片拍照、封面设计、写序、筹款、联系印刷等工作多管齐下……最辛苦的人是红嫂,其他工作牵涉了许多亲友、同学和网友……文字印刷部分是在沈阳完成的,封面印刷是在哈尔滨完成的。其间因出版中的波折红河谷竟急哭了,最后把发着高烧的不相识的校友都惊动了。为了抢时间,印刷厂的工人大礼拜不休息,平时加班加点,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文字和封面的印刷,巧的是两地的印刷完成时间刚好相遇,顺利地完成了最后的装订成书。 

     (五) 

 书是2003129日下午运到红河谷家的。在这之前的许多天里,红河谷已经进食困难,不得不以打点滴来维持生命了。为了完成最后的心愿,红河谷决定停掉这天的点滴,因为点滴一打就是一天,影响活动。为了给网友们在书上签名,红嫂还特意上街给红河谷买来一支新钢笔。 

 2003130日上午,我来到红河谷家。平时只是电话联系,好久没见到他了。他清瘦的面容令人心里发酸。脸色黄里透黑,头发依然很密,胡须很长,黑而粗。门牙断了两颗,影响说话的清晰度,人显得十分苍老。胳膊细细的,抬起手臂时显得吃力而虚弱。腿和脚肿得很粗,皮肤发亮。腹水。虽然身体十分虚弱,但精神还好,因体力不支,说话不多。也许是因为要签字了比较兴奋,竟同意喝点新榨的果汁,平时他是常常拒绝喝任何东西的。 

 红嫂扶他坐起,用书为他在床边支起一个可以写字的台子。红河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软弱的手臂伸了伸,郑重地握起钢笔,马上又放下了。活动了好半天手指,重新拿起笔。又停了好一会,示意拿给他白纸。好久不写字了,想先试试笔?对于正常人很容易的事情,他做起来竟如此费力。握着笔,好久写不出一个字。红嫂急得在旁边说:“写呀!” 

 终于正式下笔了,一个“赠”字写得很大很漂亮,然后是蕾拉的真名,三个字顺利地连着写出来。下面是王世新的签名,然后是年月日。第一本书签字成功!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这十几个字的分量的。这时的红河谷已经把所有的力气使完了。接下来的二本签名就显得恍惚了,从微风贴在坛上的签字可以看出,红河谷一起写了两个半“上”字。在给微风签字的时候,他久久地呆坐着,看了“赠”字好半天。我们不敢说什么,怕打扰了他。也不知道他要写什么,只能静静地等待。好长时间以后他问我,微风两个字怎么写?我赶紧把我的地址本递上去,让他照着抄。每一笔都写得很慢,停顿半天,再写下一笔。一个字与另一个字之间是长时间的间隔。静默,静默……艰难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时间过得很快,字签得很慢。签了三本,红河谷已经累得坐不住了。红嫂扶他躺下。他闭目养神……我在旁边写邮寄地址,红嫂往书上盖印章。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急着要脸盆,开始吐,吐了小半盆。喝进去的远没有吐出来的东西多。吐完之后然后大便一次,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排便。之后,他说感觉舒服多了,又重新开始搭台、签字。这次,他更认真更专注了,但错误仍很多。签了几本之后,他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我们问他:“还能签吗?不行就盖章吧?”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无力地躺下了,不再提签字的事。

 如果他还能签动字,他是绝对不会同意不签的。圣诞前他用了好几天时间写完一百多张贺卡,当时虽然艰难,还能坚持,这次他是完全没有力气了。那些贺卡几乎是他最后的绝笔了。写字是正常人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对于弥留之际的红河谷来说,竟比登天还难了。许多网友在盼着红河谷的亲笔签名,很遗憾,他终于没能完成他最后的一点儿心愿。 

 用了一天时间只签了几本书,他更虚弱了。第二天是除夕,又开始打点滴。晚上儿子回来了,他说了一些话。再以后就几乎无力说什么了。过了初二,连点滴也很难打进去了。连续两天只能打进半瓶液体,需要的时间很长,点滴流得非常慢。再后来就不能喝水也打不进点滴了,只是空耗着内在的生命。 

 初五晚上我与红嫂通电话,说这几天有推不掉的聚会,初八才能去看望红河谷。好多朋友通过QQ、电话和MAIL让我转达他们对红河谷的问候和祝福。我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红河谷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在耗着生命最后的一点精气。若他能坚持到初八,我将再去看他最后一次。” 这位朋友回信说:“病重、病危的人都差不多的:说话、点头等常人不以为意的动作他们都是很困难的。但是听话的能力还有,所以如果你8日再去,不必让他说话或回答问题等等,他听到你的声音就应该很高兴了。” 

          (六) 

 初八下午很晚我才赶到红河谷家。一进门就看见比前几天更瘦得多的红河谷闭着眼张着嘴躺在床上,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尽管红嫂已经在电话里对我说过他的现状,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心里还是受到很大的震动。看着一个坚强硬朗的汉子被病魔一点点地消蚀得皮包着骨…… 

 认识红河谷这一年多,他给了我许多教育,我已经可以比较平静地面对一些悲惨的事情了。听红嫂说,许多朋友和亲属在见到现在的红河谷时都哭得挺厉害。我的泪没从眼睛里流出来,只用手纸收拾一下鼻子。 

 红嫂和红河谷的两个弟弟都在,红河谷的母亲也在。他们告诉我:他神智不太清楚了。我记着那位朋友的话,想着许多朋友让我转告的问候和祝福,相信他能听懂我的话。于是我对闭着眼的红河谷说:“红河谷,我代表网友来看你了。他们问候你,希望你健康起来!”接着,我把让我代好的网友名一一说了一遍,之后我又把能想起来的网友名也都唠叨一遍,我知道朋友们都记挂着他的。红嫂问他,你听懂了吗?他用力地点头,动作很大,嘴使劲地抿着,像要哭出来。这时,从他紧闭着的双眼的眼角处溢出了两滴泪,泪没有滚落下来,几天的空耗,他身体里已经没有什么水分了。 

 红嫂说,这些天以来他流了三次泪。一次是儿子回来;一次是来了一个老者,老者痛哭的时候;一次是我传达了网友的问候。 

 红嫂家的饭好了,他们去厨房吃饭,我单独陪他一会。他的手和脚是凉的,其他部位是暖的。我一边抚着他的手和胳膊一边对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许多没有病的健康人没做到的事你都做到了。书顺利地印出来了,慢慢地就可以寄给所有的朋友了。你的主要愿望已经实现了。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依然闭着眼。我又说,我知道你还有许多梦想没来得及做,你很想做完这些事。这时,他非常用力地点头,张开嘴,啊了两声。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懂你的意思。没有人能把一生的梦想全都实现。能把主要的梦想完成就很了不起了。他的面目表情变得平和一些了…… 

 红嫂他们简单地吃过饭,又来到红河谷的床前。他睁开眼,双手使劲合拢起来,把我的手握得很疼,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力气。红嫂说他是要坐,他的弟弟把他扶起来。喂了几勺水,竟喝进去一些。红嫂说好几天喂不进水了,有时候喂进去是白色的水,吐出来是红色的水。坐了一会,看他累了,又重新扶他躺下。他弟弟揭开被,我看到水肿已经蔓延到他的后背了。在腿上按一下,如果不用手去抚弄一下,深坑都无法弹起来。 

 第二天是初九。红嫂又给他喂进去一些水和牛奶。 

 初十上午,红嫂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的腿和脚以及腹水全消了。下午5点半红嫂给他打了一针吗啡,之后他示意想翻身,红嫂帮他翻身时,他开始大口地喘气,之后就瞪大了双眼。红嫂用手在他眼前晃动,没反应,再摸脉搏,也没有了。红嫂立即打120,仍然期待能有人救他……回头再看时,红河谷的眼睛闭上了,嘴张得很大。他是有好多话要说,好多事要做呀!可是他无法说话,更无法做什么了。人类在病痛和灾难面前是无助而卑微的。 

 红河谷是一个非常执著的人。他只是偶尔说一句“活得太难了!”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与病痛与死亡顽强而执著地抗争着。如果红河谷还活着,他会永远是个“热血沸腾”的人!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一直期待着有医生能妙手回春。他还想继续写作,并“希望大家能利用晚年的宝贵时光,把印在脑海里的那段东西留下”。这是他在《追随红太阳》一书中对所有知青朋友的期望。 

 人类的物质生命没有大的差别,多则百年,少则几天。但人的精神生命差别却很大,有的人可以活上几百几千年。红河谷精神将在老知青的心中永远地活下去的。

         清平 

  写于二零零三年二月十三日下午